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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_分卷阅读_47

  她刚刚关上房门,立刻又听罗文说,“听说黄家闺女便给白人教坏了,又死脑筋子吊死一棵树上,出了事情,简直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便是教养再好的家庭出身的年轻美国人,规矩都不一定好。而且这年头,谁都不是那痴情傻子,肯为娶个黄人自毁前程。趁他没坏的彻底,起歪心思毁姑娘前程,快些去催催六少奶吧。”
  后面谈话她便没再听见。她躺在床上,心想,半年多以前,这名妇女一失足陪着对门妓馆老鸨子漂洋过海,做人口贩卖来贴补家用。哪知此刻竟真将她当作半个女儿,满心满意的替她做起脚踏两条船的打算来。这种滑稽的打算,对于一个保守的家庭妇女来说已经堪称大逆不道。
  对于她这种大逆不道,说实在的,淮真有些感激。翻个身,她心想,这打算实在太早了,过不了两年罗文一定会懊悔。因为克博法案总会失效的,金门那座大桥也总会修起来。不过这两件事在未发生以前,都实在不切实际的令人匪夷所思。
  西泽整整两周都没出现。她很怕他前脚还没踏进洗衣铺大门,后脚阿福就上前去问:你究竟娶不娶我小女?不娶,我就先找人给她相亲了,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吧。
  他不来唐人街,她反倒轻松自在,因为光是想象西泽可能流露的表情,她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可能会活在这种龃龉阴影里。
  她本可以安安分分做两周好学生,在华人学生研制出的高中模拟考试试卷中获得高分,每天整理整理惠老头的问诊记录,挑一些精简案例,和几支极为流行的壮阳小药广告一同翻译成英文,寄往旧金山各大报社。闲时,找出诊所药铺小报时翻翻财经版块,看一看自己那支股票涨了多少,或者寻一寻哪家银行推出高利率的短期存款方案。
  若不是那天陈丁香突然造访诊所,她小日子仍还可以相安无事下去。惠老头雷打不动八点钟离开了,陈丁香八点半出现在孤灯一盏的诊所门口,单薄的身影在黑漆漆夜色里,像片纸一样,风一吹就走了。
  淮真正将广告誊到一本笔记本上,一见她,立刻请她进来。
  “生病了吗?”淮真问。
  她坐在问诊席上,手指搅动,嘴唇颤抖着,半晌没说话。
  淮真知道她过不太好,但也不知该从何处开解她。见她这样,淮真也有点慌,只好问她,“冷吗?要喝点莲子水吗?”
  她摇摇头,慢慢地用英文说,“你认识联邦警察。”
  她不会国语,只好用英文沟通。她发音很好,是在教会里耳濡目染的,并不是那种唐人街式,也因此成为她无法融入唐人街的原因之一。
  淮真等她讲下一句。
  陈丁香却慢慢地哭起来,像下了很大决心,哽咽着说,“你告诉他们,我是自愿偷渡的,和人贩子无关。我天生就是很坏的中国人,根本不配被拯救。”
  淮真吓一大跳。她看着陈丁香的眼睛,明白这身材娇小的,同时受过同胞欺压与白人的友善的客家小女人早已想得明明白白,所以她才没敢接话。
  陈丁香吸吸鼻涕,接过淮真递来的纸巾擦掉眼泪,近乎渴求地说,“你去告发我好不好?我怕遇见市警察,他们几乎都与唐人街是一伙的,会立刻将我带回救助会。我不想再呆在那里。我也并不想在学校念书。我宁愿去监狱做苦力,或者回到中国去。我从前就做过妓女。”
  她悲伤到近乎语无伦次。
  淮真不知如何化解这种悲伤,她甚至难以切身理解。
  她只好请她喝了一碗热莲子汤。这样中国的东西,对于长久居住在救助会的陈丁香来说,可能很久都没喝到了。
  她进屋去洗碗的时间,她违心的告诉陈丁香,她会仔细考虑的,请她放心。
  但事实上,她并不会这样做。因为这件事不论对陈丁香,还是对唐人街都没有半点好处。陈丁香谋划的种种,会摧毁华人女孩与唐人街在白人心中所剩无多的美好印象。
  “我一早说了,她们都是下贱肮脏自甘堕落的天生的妓女。”淮真几乎已经看到,等陈丁香去警局陈述关于她的一切罪证时,那些共和党的白人几乎会仰起脖子,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这场和华人无关的排华法案的硬仗,我们赢定了!
  可是等淮真从后面那间屋子回来时,陈丁香已经不见了。两个药柜大大的打开着,她走过去查看,发现少了几株金线莲与野山参。
  淮真以为她不会真的偷盗,只是恰好看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好拿去做一点筹码,用来交换她那一句“我会仔细考虑”。
  她估算着这些药材的价钱,统统记在药铺的赊账本子上。在这笔恐怕追讨不回的债务背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淮真并没有想到,是她低估了陈丁香的意志。
  未来一周,在学校的时间里,淮真时不时会捕捉到一道视线。那个穿着麻质衣服,头发剪成学生头的单薄女孩,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带着过分期盼的眼神。这份期盼里有太多复杂成分,于淮真来说太过沉重,她背负不起。所以每一次视线交错,她都像个背叛家庭的懦夫一样,很快移开视线,假装毫不在意的笑着,插入女孩们下一场谈话。
  陈丁香的企盼,连雪介与黎红都注意到了。
  黎红猜测:“我猜她很孤单,也许她需要一些朋友?”
  那个礼拜五的橄榄球课上,黎红走向陈丁香,将她带到这群女孩子队伍中去。操场上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表示不可思议。但却极少有人发出声响,因为做出这个行为的那个女孩是黎红,是在男孩与女孩子当中都最受欢迎那个黎红。
  跳舞时,淮真与陈丁香两人拉着手,近距离地接触着,从始至终,淮真都没有向陈丁香提及那天离奇失踪的野山参,当然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最终的答案。
  陈丁香却先开口了,问她,“昨晚唐人街有人打架。”
  淮真说,“唐人街每天都打架。”
  “昨晚不同,昨晚开枪了。你听见了吗?”
  淮真说,“开枪也不是太稀奇的事。”
  “可是开枪打死的是白人,”她接着说,“上一次赔命的是黄少爷,连带着几个少爷也坐了几牢,这一次不知是谁?”
  淮真没有回答她。陈丁香似乎早已背好讲稿似的,讲这番话时,一直瞪大眼睛窥探着她,似乎等待着一些有趣的面部表情变化,令她并不十分舒服。
  “我不知道。”她说。
  橄榄球课上到一半,一些警察来了。昨晚唐人街发生了一起恶性斗殴,带头者是仁和会馆六少,寻隙滋事的十余人中,参与其中的几名华人少年,也在远东公里学校插班读四年级。他们直接被警察从操场摁倒在地上。
  其中有几名联邦警察,他们的介入,几乎佐证陈丁香的新闻:这场恶性事件,牵扯白人与华人之间长达八十年的斗争的命脉。
  课程被迫中断,男孩们留在操场上等待警察清点,女孩们大汗淋漓,结伴去浴室将汗湿的运动服褪下。
  等淮真从浴室出来,去储物柜子取东西时,黎红与雪介已等在那里很久了。
  一见她,便转头,低声对她说:“我们都丢东西了。我的项链与手镯,还有雪介的脚链。你快看看你的。”
  淮真揿开自己的柜门翻看,果然,洗澡前褪下的赛璐珞手镯不见了。
  黎红那条项链,细细金线,缀了几粒碎钻,值两三美金,对年轻女孩来说好看而不廉价,但也不算十分贵重。三人丢的所有东西里,除了这个,都算不得值钱。
  盗窃者看来是个生手,不论贵贱,瞎摸一气。
  又或者,本意也并不是为了偷盗。
  黎红也纳闷,“警察还在外面,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偷?”
  雪介问,“趁着警察没走,要告诉校长吗?”
  别的女孩也惊呼起来:“我的金佛丢了!”
  ……
  淮真在那一瞬间幡然悔悟。
  原来陈丁香早已经为自己做了决定。
  可惜为时已晚。
  在那群女孩结伴向白人教务主任举报有人趁女孩们洗澡时入室盗窃的同时,陈丁香带着满身汗味出现在操场,将那一书包赃物抖落在全校师生与警察面前,检具了自己。
  “我犯了偷盗罪。”她说。
  在许多学生鄙夷目光中,那位白人女教务主任将陈丁香挡在警察身前,告诉警察:“她才十六岁就与家人失散,十六岁的年级,谁都会犯一些错误。这些东西价值也不过十美金,并不是什么太重的罪过……”
  陈丁香却将她打断,不疾不徐对警员说道:“我偷盗的东西价值不下三百美金,都藏在圣玛丽修道院的枕头下面。在圣荷西时我就已经偷了许多东西,现在还有法院传票。我是惯犯。我犯了重窃罪。里面还包括七天前在惠氏诊所偷盗的珍贵药材,在那里工作的店员因为我是她的同学,便包庇了我。”
  那一刻她的神情无比镇定自若,带着一种决绝的坚持。
  我了个大槽。淮真骂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心里仍一片茫然。
  那个混乱的礼拜五下午,她本该在放学后陪同云霞一起去伯克利进行一场面试。她还没去过伯克利呢,听说那里很美,她很少有这样出远门的机会。
  但是很遗憾的是,因为陈丁香的种种厌世情绪,将她也牵扯进了这桩由故意偷盗,而引出的错综复杂的人口贩卖案件中。
  作为重窃案的唯一目击者,淮真在陈丁香的供诉下,她和教务主任一同被带往旧金山警局。
  这一次警局一日游进行的并不愉快。这场对于失窃案的供述,渐渐话锋一转。
  陈丁香开始说起自己两年前是如何来到美国的。
  她说她是如何先加入一个由美国唐人街某一类会馆事先办理的,所谓“东方女性”访问团来的美国参展。团队中一共七十名中国女士,根据签证规定,她们必须在六个月内离境,但团中绝大多数人仍然藏匿美国。
  陈丁香成功了。
  她亲口将她成为美国黑户的经历,在联邦警察的虎视眈眈里合盘托出。
  谈话进行到一半,有人起身,去给共和党议员秘书,与其余联邦警察打电话。
  淮真也被两名联邦警察带到另一间屋子,和陈丁香分开询问。
  那名警员一开始保持了他的礼貌。
  “你知道她偷盗了店里的药材。”
  “是。”淮真承认。
  “这笔药材价值近五十美金。”
  “是的。”
  “但你并没有举报她。”
  “是的,先生。”
  “为什么?”
  “如你所见,她已经够可怜了……”
  “她说那天她来拜访你,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告诉过你她的遭遇。但你为了包庇她的偷渡史,甚至包庇她的盗窃罪。”
  淮真静静注视这名警察灰蓝的眼珠。
  这双眼冰凉,带着白人,尤其是白种警察对华人惯有的轻视和冷漠。
  在那一刻,淮真不确定陈丁香是真的将她拖下了水,或者这一切种种,都是这群警察从陈丁香的言辞,以及药铺伙计不合常理的行为举止中揣测出来的,此时只是根据揣测,来对她进行某种逼供。
  淮真记得,只要她绝不认罪,没有证据,她便无罪。
  她选择闭口不言。
  隔壁审讯室有人挨揍了。那声凄厉男子哀嚎,仍让她战栗了一下。
  他开始循循善诱,声音轻柔,像带着无限慈爱:“听着,可爱的小天使。你才十六岁,你该说实话。告诉我是否有这种事情。在美国土地讲实话,我们不会太苛责你。”
  那双灰蓝眼珠却并不柔和,一动不动盯紧她,像是在说,你看,我不想打女人的,但我的忍耐很有限度。
  从那双眼底,淮真读出了他的意图。
  他像天使岛所有逼供华人小孩的警员一样,正在拙劣的对她进行逼供。他也像天使岛所有警员一样,对不论男女老少的华人,都抱有最原始的敌意,不会因为她如何作答,而有丝毫更改。
  她无比坚信,假如此时她对他点头,承认自己的一切包庇罪行,他会立刻调转椅背,像屠杀者淋着血淋淋的猎物,大获全胜的大声笑道:“good girl!no!”
  她仿佛已经看到他那可耻嘴脸。
  淮真在力量悬殊的极端情况下,往往会表现出一种超常的冷静,与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固执。
  她从那张还未露出獠牙,尚还保持着绅士态度的白种人的俊朗面部上看到他惯常鄙夷华人的丑态。对着那张脸,她无比冷静的耸耸肩,用轻松到近乎轻蔑的语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是,脸上立刻狠狠挨了一拳。
  那一拳让她连人带椅子重重倒在地上。
  淮真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痛。她脑子一阵轰鸣,挨揍那一侧鼻子流出温热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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