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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眼见着沈知寒继续沉默,她心里思忖了一会儿,扭过头对等在寝殿门口的捧墨道:“捧墨,传朕的旨意,将今日尚膳监烹制菜肴的御厨给……”
  “你就是将尚膳监的所有人一并斩了,也与我无关。”沈知寒骤然地打断她的话,剑眉聚拧,那弧度完美的薄唇紧抿着,紧眯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微愠,原本醇厚的嗓音变得粗哑:“那是你的臣民,你如此恶行,最终成就的也是你的暴名。”
  石将离愣了一愣,一时没能弄明白他的话,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以为她是要将尚膳监烹制菜肴的御厨给拖下去用刑,或者是斩首么?她看起来有这么狠辣无情,草菅人命么?她不过是想把那御厨给召来,问他想吃点什么菜肴而已——
  不过,对于这样的误解,她也不打算马上解释,反而玩心又起,故意将错就错。“朕的暴名,无一例外,全都是因着美人儿你而来的呵……”她涎皮赖脸地凑近他,把话说得甚为轻佻,生怕他不恼一般:“美人儿倾国倾城,只要美人儿心里喜欢,朕即便是做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也甘愿……”
  “石将离,我看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看着不过咫尺的那张俏脸,沈知寒冷哼一声,深邃阴鸷的眸子像是两块寒冰,可是,嘴角揉润出的,却是一抹残酷的冷笑,将他青寒的容颜点出森寒色泽。
  这句话,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
  石将离愣了一愣,仰起脸仔细看沈知寒,免不了陷入了往昔支离破碎的回忆当中。
  曾记得,当初在墨兰冢,身中剧毒的她嫌汤药太苦,哭闹着不肯喝时,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俊逸灰衣少年也是这般,冷笑着看着她,全然不似平素里相父哄她吃药时的百依百顺,只有那么一句冷冰冰的话掷过来:“石将离,我看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而眼前这个男子,与当初的他如此相像的容貌,一样也坐着轮椅,可却偏偏是毫不相干的人,她心里无意识的落差,自是可想而知。可也偏偏就是在那一瞬,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男子和之前的傅景玉似乎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既然如此——”她缩回脖子,也不知是为什么,突然将玩闹的心给收了起来,只是正色地起身,轻快地吩咐道:“捧墨,立刻传令尚膳监,尽快为凤君换一桌和他胃口的菜肴。”
  这样的言语一出,也就是等于默认,这一桌菜肴是她故意备好拿来寒碜人用的。
  可谁知,沈知寒却是在此时出声制止:“不用了。”他瞥了一眼那些菜肴,话语中带着洞悉真相的淡然,却又似乎还带着什么弦外之音:“替我换一副碗筷便可。”
  “哦!?”石将离免不了有些惊愕,有些不解,有些满头雾水。
  据她所知,傅景玉是个怪癖甚多的主儿,相当挑食,自小被他爹宝贝得如同什么似的,就连吃食也无比讲究。这些菜肴,明明就是他平素最为厌恶的,可为何——
  难道,他方才不动筷,并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些菜肴,而是因为碗筷被她占用了?
  这——!?
  “至于你——”再换了碗筷之后,他夹起了一根碧绿的翡翠菜心,却满是告诫地瞥了她一眼,一冷凝之色,就连目光也有几分阴恻恻的:“离我远点!”
  石将离点点头,第一次如此听话,依照他的意思将距离挪得稍远了些。
  虽然明明已经与韩歆也一同用过午膳了,可她还是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菜,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望着眼前这个男子,可却是静静地思忖着自己的狐疑之处。
  这一顿午膳,小波澜终于被大海的浩瀚所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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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寒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片湖泊与水榭。
  看得出来,这里原是一个湖,似乎是为了建这座水榭寝殿,才将这湖也一并进行了扩建。这湖实在有些大,夜间弥漫的雾气使得他有种错觉,仿佛正置身千岛湖。
  千岛湖上的浓雾一直弥漫着,仿佛永远都不会消散,黑魆魆的水面看似平静,可水下却是暗礁林立,于不熟悉水路的人而言,自然有着极大的危险。而眼前这湖,虽然是没有暗礁的人工湖,可却位处这九重宫阙之中,表面的一派祥和,但其间暗含的诡谲与危险,明枪与暗箭,谁又能预料得到?
  至于这水榭——
  他还记得,墨兰冢是建筑于水面之上的亭台楼阁,雅致非常,周遭满是层层叠叠的荷叶与藕花,神秘而飘渺。每到夜间,那临水什景漏窗里透出影影绰绰的灯火,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如同虚无缥缈的幻境,又增加了另一番独特风情。檐下挂着的风铃,随着微风摇摆发出清脆的声响,木制的长廊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品种稀有的兰花,幽香扑鼻,行走于上头只觉像是步履徘徊间渐入了仙境。
  只是,那一切的美好,并着痛苦,都被他付之一炬了。他甚至还记得入地墓之前,眼前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所以,面对着眼前的这座水榭寝殿,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凤君昨夜一夜未曾合眼呵。”身后传来了一个含着笑意的女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尤其是那表面优哉游哉,实质处处皆暗藏心机的容颜,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悚然。只听她顿了顿,声音靠得他更紧了一些:“怎么,你今晚,又不睡?!”
  看样子,她定然是摒退了所有的闲杂人等,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说话。
  “你不是也一样么?”沈知寒只是将眼皮微微抬了一抬,扫了她一眼,以眼神警告她离远点,继而便又将视线转回那一片黝黑的水面之上,声音低沉而冷酷,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是的,虽然她昨夜似乎是一夜好梦,可他却能从她的呼吸听出,她一整夜都是在装睡。而那叫捧墨的少年,则更是一整夜都靠在寝殿的门边,不敢离开一步,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石将离扬起眉,看着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心中有些讶异。他本是身形颀长的,可坐在轮椅上,却也显得他宽大衣袍下的身体有些瘦,因此五官也便显得更为深邃而迷人,只可惜,他薄唇紧抿,一张脸甚为严肃,唇角看不出半点笑纹,就连双眼也满是冷冷的幽光,颇有点倨傲得目中无人的意味。
  这傅景玉,似乎的确有些不同了……
  “朕这不是怕死么?”她迅速敛了情绪,低低地喟叹一声,带着点调笑的意味,颇为自嘲:“要是一个不留神睡死过去,凤君一把拧了朕的头,那可不妙呵!”
  “那你大可到那密室中去睡。”慵懒地倚着椅背,好一会儿,他才嗤笑一声,斜斜地睨着她,举止虽然有些散漫,但那潜藏其间的倨傲之气却仿若与生俱来,尽显无疑:“反正,你痴迷的沈知寒,不是也躺在里头么?”
  不管她目的何在,可只有一想起这事来,他就免不了心中窝火。
  可是,石将离却并不回答他。或许,在她看来,她实在没有必要向傅景玉解释一切——
  包括她与沈知寒之间的那些秘密。
  许久许久,见她这么置若罔闻,沈知寒扬起眉梢,以极为古怪的神色看着她,像是努力地压抑着不悦,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在心里憋了很久的疑惑:“你究竟有多喜欢沈知寒,竟为他造出这么大的一座水榭寝殿。”
  当然,他没有说,这寝殿,就连陈设的细节,竟然也与墨兰冢近乎一模一样。
  这下,反倒是石将离好奇起来了。“凤君不是素来最恨沈知寒么?今日怎么会破天荒问起他的事?”
  听了这话,沈知寒突然捕捉到了其间的重要细节,不觉愣了愣——
  傅景玉恨他?
  为什么?
  若他没记错,他与傅景玉应是没什么过节的呵!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一旁的石将离已是淡淡开口了。“这水榭寝殿不是朕建的。”她极难得地敛了那没心没肺的痞笑,满面盈着浅笑,淡淡的,宛若流云一般轻盈,韵致天成:“是先帝建的。”
  “你说,这,是石艳妆建的?”听了这言语,沈知寒微微一惊,脑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颤,禁不住直呼其名地反问。
  “凤君,你怎可在朕的面前直呼先帝名讳,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呵。”石将离被他的反问给噎了一下,忍不住蹙了蹙眉。毕竟,他之前直呼她的名讳,而今,居然还直呼先帝的名讳……“会诛连九族的。”她佯装肃穆地告诫他,可心里却忍不住有点想笑。
  沈知寒冷哼一声,翻着眼白睨她,以神情告诫她接着往下说。
  “先帝费尽心思,造了了这水榭寝殿,只为自己心仪的那个男子。”眉梢处似乎轻轻划过了一丝落寞,石将离终是忍住了笑,神色淡然地开了口,眼眸里迸出意味深长的光芒,语调微微上扬。见他有些惊愕的仰起头,她黝暗的黑眸子这才笔直望入他的眼中,兀自带着浅浅的苦笑:“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先帝按着墨兰冢的陈设画出图,集数万工匠精心巧手,费时三年而成。”
  当然,她并没有阐明这其间的重点——
  这水榭寝殿虽然不是她建的,可是,这寝殿里的陈设,大到书架桌案,小到笔墨纸砚,却都是她按着另一个男子的喜好,一点一点亲自布置而成的。
  身为女帝,她们母女俱是栽在沈家男子的手里,这算不算是宿世的孽缘!?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知寒才哂然一笑,用掂量物品一般的眼光甚为轻蔑地将这水榭寝殿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故意用最为刻薄与简短的措辞做注解:“劳民伤财。”
  对于这样的评价,石将离的眼微微黯了黯。“先帝说,当日,那人言说,住不惯华美宫室,先帝便为他造出了这水榭寝殿……”她眸光中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层蛊惑人心的水雾,朦朦胧胧,唇边含着一分极淡的笑,似望着他,又似没有望着他:“可后来,他骗了先帝。”
  那言语的漠然,云淡风轻。
  “骗?!”沈知寒有些愠怒了:“我……”他本能地想为自己的爹辩驳,可话都说了一半,才惊觉“我爹”二字一出口,便会酿成不必要的麻烦,只好迅速打住,改口道:“沈重霜他究竟几时骗了谁,又骗了什么?”
  “不是么?”石将离扬起眉,慢条斯理地反问着,一字一字道:“先帝满心欢喜,建成这寝殿,一心想着昭告天下,要立他为凤君,可那是却才知,他已是与他人有了私情,还珠胎暗结……”
  “你怎知是私情?!”沈知寒保持着一惯的冷漠,那一双眸子如秋水般冰冷地射出两道寒光,只是甚为平板地应了一声驳斥。
  “若不是私情,为何不敢据实以告?而要如此欺瞒藏掖?”石将离微微蹙了蹙眉头,一言一语,言之凿凿:“你可知,一个女子满心希望落空的伤心?”
  据实以告?!
  沈知寒在心中冷笑,突然明白那傅景玉为何要带着个小婢女私奔了。于石艳妆、石将离这一类自视甚高的女子而言,她们总天下的男人都应该匍匐在她们脚边,祈望她们的怜爱,哪里能接受自己喜欢的男子心中有别的女子?
  若是真的据实以告,说不定,就会为心爱的女子惹来杀身之祸了!
  而且,他的娘亲,当初也正是他爹的婢女呵……
  兜兜转转二十年,这算不算悲剧的重演?
  “你有资格说这话?”沈知寒望着石将离,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阴霾,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那笑很轻很浅,可言语却一字一顿,甚为沉重。
  “在凤君的眼里,朕自是没这资格的。”石将离淡然应对着,仍旧就事论事:“先帝对沈重霜的的确确是情深意重——”
  “情深意重”这四个字如同一根导火线,瞬间引燃了某一个炸雷,无声的巨响将沈知寒仅剩的理智炸得点滴不剩!“就是这该死的情深意重,逼得沈重霜不得不外出躲避!”他一下子就怒了,双眼发红,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怒意难忍过。他咬牙切齿地瞪着石将离,自唇缝里一个一个挤出字来,平日敛藏得极好的暴虐之气如今毫不掩饰地迸发,如同狂怒的猛兽,理智仿佛在下一秒便会消失殆尽:“尔后,他便在崇州遇上了那场泥石流……”
  是的,那时,他娘亲已是怀上了他,而据他娘亲所说,石艳妆还在对他爹纠缠不休,他爹无奈,只得外出躲避,不想,却遇到崇州雨涝之灾,不少人染了风寒。他爹便就在那里义诊。而那石艳妆,竟是得了消息,追了过去——
  那时暴雨倾盆,山体倾斜,谁也说不清其中的细节,总之,他的爹就这么生生地被泥石流给掩埋了!
  “你对沈家的事,倒是了解得很清楚嘛。”石将离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句,唇角因他的话语而勾起一抹酸涩讥诮的冷笑,似乎对他的忿然很是嗤之以鼻:“那你可知道,沈重霜的尸首,是先帝亲手从泥泞里挖出来的。”
  “石艳妆从泥泞里挖出了沈重霜的尸体……”对于这样的细节,沈知寒并不知晓,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他的娘亲,他只记得他娘亲说,当时得了消息去到崇州,石艳妆竟是派人强行将其遣回,怎么也不肯把他爹的尸体交还。对于这样的言语,说不惊讶,那是骗人的,可他不愿相信这就是所谓的真相,也不愿因这点小细节,就对那恨了许久许久的人改观,便恨屋及乌地迁怒石将离:“而你,你比石艳妆更加恶心,竟然掘墓盗尸……你们母子都是一样的病态。”
  “病态么?”对于这样的指控,石将离只是深吸一口气,一点也不打算反驳。“你既知朕病态,什么事都干得出,那就最好全然配合,不要试图忤逆朕。”是呵,有的秘密,的确没必要对不相干的人倾诉。
  “你究竟是想要我做什么?”沈知寒至今不清楚,她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更不知道,她的所谓配合,是要他做什么。
  “陪朕演好这场恩爱夫妻的戏。”石将离瞳眸一黯,那浅浅勾起的唇角划出些微冷厉,傲气的眼中溢满漠然的光芒,淡淡开口,声线如刀一般犀利,锋芒毕露:“事成之后,朕自会放你走的。”
  “走!?”冷笑一声,沈知寒看着那被挖了膝盖骨的双腿,嘲讽地意味十分明显。
  对于这样的讥嘲,石将离倒也不意外:“你放心吧,事成之后,该还给你的,一样也不会少。”
  沈知寒毕竟不是三岁孩童,知她素来心机深重,又怎么会轻易允诺。以沉默代替了一切,顿了下,他突然问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当初为何要自己饮下孔雀胆?你可知,若是救得不够及时,你——”
  说到,下半句话,他的声音越发低了,最后,索性他隐了。
  她当初拿自己下套做陷阱,真的是为了找到他的躯体么?
  虽然有孔雀胆的解药,可那剧毒会造成的痛苦,她是知道的,若是一个不留神,她也是会小命堪休的!
  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朕找了他五年。”她轻轻地笑,将脸转向他看不到的角度,她隐隐有了泪意,唇有些止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情思万缕在心尖缠绕,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最终,她敛一切,只余淡然:“朕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他,也没有时间再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太冷,感冒反复,扁桃体化脓,手腕输液都输肿了,打字太慢,请大家谅解。希望大家继续撒花支持!则则会努力加油的!你们懂的……福利呀什么的,肯定会有的…………
  ☆、刺客
  沈知寒心有狐疑,却未动声色,只是有些惊异于这些话背后的真相。
  她找了他五年?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岂不是从她自封地墓之后,她就一直在找他?
  她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知寒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恋尸之癖,可是,细细想想,却又有不通情理之处,当初若真的是她派人挖了他沈家的地墓,那么,又何来找了五年之说?
  照理,她对着势单力薄的“傅景玉”,应该没有必要信口胡说才对吧……
  不过,也不无可能,她这人,性子素来就是诡计多端,对着谁都没有一句真话……
  他眯起眼,本就凉薄的眸光更是一分分冷了下去,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显然是心有狐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望向植着千叶莲的湖面。
  此时正植千叶莲盛放的季节,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夜色水光间蔓伸,原本日间的油绿色泽成了黝黑,借着水榭寝殿便悬挂的灯笼微光,满池的娇俏花苞妩媚地半掩着姿容,在静谧的夜色中沉静地安睡,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莲香,在鼻端萦绕,像是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勾魂摄魄。
  “没有时间?”他沉默了许久,并没有抬头,可藏在阴影中的眼眸,幽深湛黑得好似两砚反复研磨的墨,浓得不见底。“什么没有时间……”他正待要细细询问,寻思着哪怕问不出个所以然,至少,也应该可以得到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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