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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_分卷阅读_38

  “你心里很在意吗?”
  如意克制住哽咽,无声的点了点头。
  “也是……谁会不在意呢。”
  “如意,阿娘曾听过一个说法。说女人就像是一块儿地,地里长出来的庄家,自然是属于播种之人。若长出了不是那个人播种的东西,自然就是野种。你心里也这么觉着吗?”
  如意不觉便屏住了呼吸。她对徐思的话似懂非懂——毕竟她还不到真正能懂这些事的年纪,可凭借这样的比喻,她也不至于不明白徐思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凭她的阅历,是无法辨别这件事真伪如何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其中的不妥之处,她便摇了摇头,声音几不能闻的反驳道,“我不是地,阿娘也不是……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
  “是啊,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徐思道,“莫非人也是能被肆意践踏、转卖、荼毒,不知冷乱、喜怒、痛楚,就只无声无息的播种、耕耘、出产、荒芜吗?但凡遇到将你比做土地的男人,他必不是将你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就算他赞美你依赖你,也只会是因为他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供养,且还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决然不是因为他当真爱你。”
  她说得不由有些激动起来,可她并不想将这些意气和怨愤灌输给如意,到底还是再度平复下来。
  只缓缓道,“所以,如意,你听人说你是野种,又何必要生气?”
  她说,“天下子女哪一个不是他阿娘的亲生骨肉。哪一个不是骨血孕育,骨肉相连?哪里有什么野种啊?每一个都是嫡亲嫡亲的好孩子。你若因流言蜚语,因旁人的轻蔑——因自己被骂作野种便恼火,便自轻自贱……岂不是偏偏将阿娘比作无血无肉的土地,将自己比作了无情的草木?”
  如意眼中泪水终于再也遏制不住。
  徐思道,“阿娘生育你时受了多少苦,这些年又为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可你心里,原来竟还是更在意你阿爹如何吗?就算阿娘只是一块土地,阿娘孕育、呵护你长大,也还是比不过那个随手将你播种下,只想着日后有成好用你做一口箱子换一石粮,十余年来从未认真看过你一眼的男人吗?”
  如意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大哭起来。
  徐思眼中泪水不断。她只将如意揉进怀里抱紧了,道,“再也别听信这些无稽之谈了……阿娘也是会被你伤到,会难过的。”
  她其实是已告诉了如意答案——她并不是天子亲生。
  可这一切在如意心里,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第三十四章
  景瑞二十一年正月,天子下旨册封皇长子萧怀猷为皇太子,二皇子萧怀朔也以稚龄升任丹阳尹。
  帝都建康城隶属于丹阳郡,故而丹阳郡长官不称“太守”,而是仿两汉故事称作“尹”,执掌京畿军权、民政、察举诸多事宜,并参与朝政。历来以亲信之人任之,也历来无人能久坐——大都很快便出镇地方,执掌一方军政大权,或是入朝辅佐国政,就只是一个跳板罢了。
  册封太子的同时授二皇子以实权,天子此举的含义朝臣各有揣测。因此储位之争虽暂且告一段落,但在二皇子真正离京出镇之前,是否就此尘埃落定,尚还不可知。
  出了正月,江州刺史顾淮离京——这些年他辗转都督荆、宁、广、交、江州军事,一直奔走在南疆靖乱平叛,镇抚民心。纵然中间短暂担任过扬州刺史,也不曾真正在京城久驻。如今岭南局势总算平定,原本人人都以为他要入朝为相,谁知他却再度出镇江州去了。
  天子和他是多年故交,亲自出城送他。过长干里,出南篱门,便到凤凰台上。
  天色还十分早,旭日将升未升的时候,天水一色浩浩茫茫。水中洲渚散布,寂然沉卧。偶见白鹭单足立于碧水之上,亦只一点白而已。极目楚天,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天子斟酒给顾淮,感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下回相见又是什么情形了。”
  顾淮笑道,“陛下想见臣时,一旨宣召,臣无有不遵。”
  他才兼文武,儒雅风流,年轻时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如今年纪大了,身上添的却不是老态,而是沉稳和阅历。同他一比,这一辈少女们的春闺梦中人尽都成了轻薄少年,他依旧独占风流。
  连老当益壮都不足以形容,他分明就不曾老过。天子看着他,一时竟有些嫉妒了。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惧怕万里跋涉,朕却老了。昔年伙伴十中已去了七八,也不知何时就轮到朕了。”
  顾淮不以为然,道,“依臣看,陛下必是一等长寿之人。”
  天子便想到昔年他们同在南康王麾下,一度说起哪几类人容易老而不死,顾淮说的便是无情之人、贻害之人,反而偏偏长寿。
  天子不觉看向顾淮,顾淮似笑非笑,分明也是想到了当年才故意这么说。天子知道他生来如此,对谁都敢这么说话,也不以为忤。只笑道,“若真如此,便借你吉言了。”又不服气道,“依朕看,你也是那一等长寿之人。”
  两个人对视片刻,俱都仰头大笑。
  这一笑之间,颓气毕散。
  天子便问道,“你家中可有待嫁的女儿?”
  顾淮猜想他是想给东宫聘妃。他对太子无有不满,可惜自己膝下并无女儿,便惋惜道,“族中倒是有,臣膝下却只得六个儿子。”
  天子想到琉璃,心中便一动,问道,“都聘娶过了吗?”
  顾淮道,“年长的五个都已聘娶过了,就只剩六郎一个还没有说亲。”他却是立刻便想到了如意——天子几个子女他俱都见过,除去妙音妙法两位公主不论,他同如意缘分最深。早些年因维摩引荐,他还给如意说过故事,也指点过她的武艺。对如意的心性,他也十分满意。便道,“臣六个儿子,独这一个才貌最佳。只是自幼跟在臣身边长大,东征西战,性情便不比京城儿郎那么锦绣文雅。”
  天子何尝看得上城中那些“锦绣文雅”的少年?他想要的也正是一个独步天下的健朗儿郎。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欸乃一声,却是有渡船自江上来。
  顾淮回首一望,笑道,“——正是犬子。”
  天子便也望过去。
  此刻江上红日才出,天际薄雾宛若红莲业火腾烧,那渡船就从日边来。先时淹没在红光中,只一个轮廓模糊的黑色剪影,却已依稀能望见船头坐着的少年的身影,待那一阵明光散去,船行近前了,终于能看清全貌。
  那船窄而长,想是临时征用的民间渔船,只一长楫一船夫。船头少年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那剑比他身量还长。
  少年打扮得十分粗糙,身上衣衫不过青褐之色,并无锦绸之物。身上披着的大氅却是整块兽皮所制。然而遮不住的俊逸容貌,风发意气。天子只打眼一瞧,便知确实是顾淮的儿子。
  待近江边,少年麻利的一甩手臂,拄剑起身。也不待船夫抛锚靠岸,脚下一蹬,踩着水中暗桩,几个起落便跃到岸上。
  便在台下对着顾淮扬手行礼道,“父亲。”
  顾淮望一眼天子,天子笑而不语。顾淮便问道,“我不是让你等着吗?你怎么擅自过来了?”
  那少年道,“阿爹说今晨过江,我等得不耐烦,干脆渡江来接。”他显然也看见了天子,不闪不避的望过来,待对上天子的目光便躬身行礼,道,“晚辈向世伯请安了。”
  天子笑道,“你认得朕?”
  那少年便一愣——他显然并不认得天子,只是从顾淮和天子的举止之间推断出天子是他阿爹的旧交,且应当比他阿爹年长。谁知对方竟自称“朕”,令他吃了一惊。
  顾淮便示意他不必慌张,道,“这是当今天子,你磕个头吧。”
  少年便麻利的跪地给天子磕了三个头。天子命他起身,他起身后忍不住又打量了天子一番。天子极喜欢他这无所畏惧的模样,便笑道,“你看了朕半天,可看出什么了没?”
  少年便直言道,“陛下深不可测,然而却并没有三头六臂。”
  天子哈哈大笑,“朕没有三头六臂,让你觉着失望了?”
  少年坦言,“有点儿。”
  天子见他修眉斜飞,黑眸清亮,模样极俊俏醒目。比徐仪也并不差什么,且性格坦率无惧,比徐仪又更可爱得多,心下便十分喜欢。再想到他是在顾淮身边长大的,得顾淮言传身教,越发觉得满意了。
  便笑道,“朕有事同你父亲说,你先去船上等一等吧。”
  待那少年行礼离开,天子便笑问道,“这就是你家六郎?”
  顾淮笑道,“是。还不错吧?”
  天子道,“很不错,很不错——你也不必给他说亲了,朕的三女儿年岁、模样和他都十分匹配,就让他给朕当女婿吧。”
  顾淮听他说三女儿,才知道天子说的原来是沭阳公主——因如意和维摩感情亲近,且顾淮自己也同如意更熟悉些,故而说到适龄的公主,他先想到的就是如意。竟是想岔了。
  他同琉璃只浮泛的见过一面罢了,对琉璃也并无什么不满。只是依稀记得这位公主养得十分娇贵。虽说这也算普天之下所有公主的共性,然而……
  天子见他竟然迟疑,便道,“她和维摩是同母所出,也是朕的掌上明珠。若不是你的儿子,朕还舍不得她。”
  顾淮道,“臣迟疑,也恰是因为这件——六郎是庶出,生母贫贱。”
  天子一愣,片刻后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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