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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81节

  扬州刺史李庆也离坐起身,道:“臣,扬州刺史李庆,见过公主殿下。”
  相对于两人的严肃凝重,穆明珠的态度就随意很多,先看一眼崔尘,笑道:“崔别驾也在啊?你与李刺史也是老朋友了吧?”又对李庆道:“都坐吧。”
  崔尘讪讪笑着,斜签着身子坐了,小心觑着穆明珠的面色。
  穆明珠自往上首坐了,又随手指了左手边的位子给齐云,问李庆道:“底下人说你要见本殿,什么事?”
  李庆原本坐了,再度起身,伏地再拜,颤声道:“臣尚未谢过殿下相救之恩,非是救臣一人,而是救臣阖族,救扬州万民。”
  穆明珠漫不经心拨把玩着茶盖,道:“这些事情,都不必再提了。况且扬州万民的性命,当初看着是救下来了,如今却又悬在刀下了。”城外鄂州与南徐州兵马虎视眈眈,若她不能安然度过此劫,扬州城中难免又有一场大灾难。
  她继续道:“李大人若果真有心,自然清楚该如何去做。”
  李庆恳切道:“请殿下指教。”又道:“臣在狱中糊涂旬月,恐怕误了殿下正事。”
  穆明珠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认真道:“此前害你的焦家,你清楚吧?你当初交待的线索很有用。本殿的人追查下去,发现焦家不只是在扬州城中鱼肉百姓,更与废太子谋逆一案有牵扯。现下城外这些围住扬州的兵马,分别来自鄂州与南徐州,两州都督跟那焦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们现在假传母皇旨意,要把本殿扼死在扬州城中,好毁尸灭迹。”
  李庆已是信了八成,点头道:“难怪当初陈侍郎只是撞破了焦府假山下有溶洞,便给焦家下手害死了——原来竟是事涉谋逆。”又问道:“那此事朝廷可知晓?”
  穆明珠平淡道:“本殿被困城内,朝堂也有宵小之徒、混肴视听,母皇一时受奸人蒙蔽,竟要本殿缴械出城……”
  李庆一愣,道:“这……”他是在南山书院读过好多年书的,
  听闻过许多皇帝的事迹,在外做官这些年也每天都看朝廷的邸报,在他看来,当今皇帝可不像是会在这等重大事情上给奸人蒙蔽的。
  穆明珠手轻轻一松,茶盖落在茶杯上,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她忽然抬眸,目光如闪电打在李庆身上。
  “如今咱们唯有坚守扬州城,击溃、擒杀鄂州、南徐州两处都督,人证物证具在,才好回建业城向陛下分辩——李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李庆为官多年,岂能不懂穆明珠此问的深意,顿觉凛然,应道:“是。殿下所言极是。”
  这是他跟着穆明珠,唯一的出路。
  穆明珠审视着他半响,道:“好。接下来守城的日子里,李大人多为扬州百姓做点实事,便算是把陈侍郎那份心也尽了。”
  李庆想到已经化为鬼魂的旧友,不禁一阵恍惚,低声道:“是。殿下但有所令,下官无不遵从。”
  穆明珠慢悠悠又道:“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都督,公然引兵相助焦道成这反贼一事,你务必知会扬州上下官员知晓。”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这一顶屎帽子一定要扣在对方头上。
  而她一定要占住大义。
  李庆清楚这才是重中之重,敛容道:“是。鄂州陈都督与南徐州高都督,胆大包天,在上蒙蔽陛下,在下欺凌百姓,实在叫人愤慨!”
  “好。”穆明珠便道:“你去吧——见见从前的下属,叫他们都动作起来,事情多着呢。”扬州城中自有原本的官僚体系,在两个月之前,李庆还是名正言顺的扬州刺史。比起她从外面带进来、或是从底下提拔上来的人,李庆更了解原本这个系统中百官的性情能力,分派命令、查缺补漏的时候也就更有效率。
  一时李庆退下,穆明珠饮了一口茶,这才看向坐在末尾的崔尘。
  崔尘坐在最临近门口的椅子上,佝偻着身子,像是努力要把自己缩小一些,又像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崔别驾。”穆明珠笑道:“你可知道本殿请你来,是要你做什么?”
  崔尘还真想不到,他也不敢想到。
  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公主殿下左
  下首的齐都督——那人黑色官帽遮住眉眼,除了腰间长刀,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一联想到关于黑刀卫的传说,就叫人不寒而栗。
  远的不说,当初从金玉园中救回来的焦家三郎君焦成俊,崔尘是亲眼见过的。
  焦道成围困盘云山那一夜,派人把他从府中请出来,送到盘云山上去做说客。那时候崔尘曾在焦道成身边见到过焦成俊。那焦成俊由焦家大管事扶着,双目呆滞,口中流水,已经像是个傻子一样。崔尘从前与焦家来往颇多,清楚焦成俊原本是怎么风流精彩的一个年轻郎君!可是按照焦家大管事的说法,就那么短短半日之内,焦成俊在穆明珠的人手中就成了个傻子,成了个废人!
  焦道成这几日做梦,有时候还能梦见焦成俊那血淋淋的左手,手指头根根都断了。
  焦家私兵之中有人识得这等手段,告诉焦家大管事,这乃是黑刀卫刑讯逼供所致。
  当时一行人正好走过盘云山下的河边,那焦成俊一见了水,忽然像是疯狗一样,剧烈挣扎起来,咬伤了扶着他的大管事,要周围七八人才把他扑倒在地,重又捆起来——据说已经请医官看过了,就算还能活几年,也跟傻子没什么区别,永远不能恢复了。
  后来崔尘便没有再见过焦成俊了,大约焦家溃败那一夜,人人逃命的时候,也没有人顾得上一个傻了的郎君,便给乱兵杀死了。
  当时的崔尘虽然被黑刀卫残忍的刑讯手段震撼了,但他并没有把这些事情跟穆明珠联系在一起。毕竟审讯逼供的乃是黑刀卫,又跟公主殿下有什么关系呢?公主殿下又不可能亲自操刀。
  直到他在大明寺见了净空的头颅,崔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看起来花朵一样的公主殿下,跟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黑刀卫,乃是一回事。
  现在安静的焦家正厅中,崔尘一个人坐在下首,上首不只有黑刀卫齐都督、还有那笑里藏刀的小公主殿下,可谓是双倍的恐怖与刺激。
  崔尘胆怯地吞了一口唾沫,很怀疑自己也将面临跟焦成俊一样的命运
  ——毕竟,扬州城中已经有了刺史李庆主事,公主殿下传他来还能有什么别的用意呢?
  崔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眼前闪过焦成俊血淋淋的手指,终于扛不住沉默中的压力,再也坐不住了,竟是“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下来,磕头如捣蒜,连声道:“殿下!殿下!求您开恩呐!下官从前糊涂,受了那焦道成的蒙蔽,可是下官从来没有不敬殿下之心,一直是盼着殿下平安归去的啊!现下焦道成伏诛,下官也幡然醒悟!殿下,您想知道什么,下官一定知无不言!只求您放下官一条生路!”他最后已是涕泗交加。
  穆明珠淡淡一挑眉,道:“知无不言?”
  崔尘忙道:“是,下官从前受焦道成蒙蔽,与焦府往来不少,也许有些什么重要的细节给下官看到、听到过,只是下官当时没有留意……”他一面说着,一面飞速回忆从前与焦家来往的情形,急切盼着能找出一点有用的内容,好救一救自己这条性命。
  穆明珠看着他,道:“从前你常往焦家做客,坐上常客都有哪些人啊?”
  崔尘果然不敢隐瞒,报了一长串扬州官员的名号出来,闷着头还要往下数……
  穆明珠摆手止住,径直问道:“黑刀卫丁校尉,你可曾于宴上见过?”
  穆明珠此问一出,不只是崔尘,连手边的齐云也是微微一愣。
  齐云没有想到穆明珠会主动过问黑刀卫中的事情,因为当初查出黑刀卫在建业城有为焦家送信之人,清楚黑刀卫中有内贼,但是线索在丁校尉这里断掉了。而大周最机密的黑刀卫中,清查内贼这等事情,是不宜声张的。齐云身在扬州,只能暗中寻访,静待时机。他忍不住想要抬头看一眼穆明珠的神色,帽檐已经抬起了一半,又硬生生低下头去。
  而崔尘自然知道这丁校尉,他还知道穆明珠与齐都督入扬州城没多久之后,这位扬州城的黑刀卫丁校尉便死了。当日他正好来焦府寻焦道成商议如何“请走”穆明珠一事,却撞上焦道成冲着焦成俊发脾气,原因便是这位丁校尉的骤然死亡。他大约知道,
  这是黑刀卫内部的肃清之法,不但丁校尉死了,连常跟着丁校尉的那两个黑刀卫也死了。
  现在公主问起那丁校尉来,显然跟丁校尉有关的事情,就可能成为他的救命符。
  崔尘定定神,道:“见、见过的……”他在记忆中搜寻着与那位丁校尉有关的片段,眉头深皱,道:“从前焦府中设宴,这位丁校尉倒是不曾前来同乐,因他黑刀卫校尉的身份,也不适宜与下官等同席作乐。不过有一回宴会间隙,下官出来更衣,隔着回廊正巧看到那丁校尉与焦道成在假山下说话……丁校尉那身黑刀卫的打扮着实好认,那一回丁校尉跟焦道成好像起了争执,不一会儿那丁校尉便气咻咻走了……”
  “你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穆明珠盯着他问道。
  崔尘极力思索着,不是很确定,磕磕绊绊道:“好像是丁校尉发怒,说什么‘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如今成了一场空’。那焦道成就安抚丁校尉,说什么‘祸福相依’。下官只听得这些,急着去更衣,况且那丁校尉也走了,后边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穆明珠道:“你没有记错?”
  崔尘忙道:“千真万确,不曾记错。因为下官更衣之后,回来还记挂着这事儿,宴会特意留到最后,问过焦道成,是哪里惹怒了那黑刀卫丁校尉,要不要下官前去说和……”
  穆明珠勾了勾唇角,难怪盘云山之战那一夜崔尘会上山来做说客,原来是他的拿手戏了。
  崔尘回忆着又道:“要知道那时候下官与焦道成关系还……不错,焦道成对下官也算是礼遇有加。可是那一回焦道成却像是动了怒,有些疑心的样子,问下官这话从何说起。下官当时看焦道成的面色,便知他与丁校尉之事多半不想给人知晓,便没说实话,只说来的时候碰见了丁校尉,见丁校尉像是生气的模样。焦道成便松了口气,说是丁校尉养的马病死了,便把下官搪塞过去了。下官也是好奇,后来使人私下探问,那丁校尉并没有病死的马,可见其中的确有事儿,只是焦道成不肯告诉下官。”
  穆明珠
  审视着崔尘,见他惧怕之下只怕自己说得不够详细,倒不像是撒谎的样子,沉吟片刻,问道:“你说的这一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崔尘呆着脸想了一想,道:“那时候焦府设宴赏腊梅,乃是冬春交逢之时……”他低头掐着指头数了一遍,道:“是今年二月份的事情。”
  “二月份……”穆明珠思量着,那就是半年前的事情,当时丁校尉不知因何发怒,她看着崔尘,又道:“还有呢?”
  崔尘绞尽脑汁想了半日,苦着脸道:“下官实在想不出来了。那黑刀卫素来是监察百官、为陛下做事的,与下官等本来就不相亲。焦道成若是设宴请下官等人,便不会请丁校尉,纵然是请了、丁校尉避忌也多半不回来;他若是私下请丁校尉的时候,便不会请下官等人。”他求生的欲望很强烈,膝行上前,含泪恳切道:“公主殿下,求您明鉴。下官若只是为了活命,一通胡说,其实也容易。但下官到了这等地步,岂敢蒙骗殿下……”
  穆明珠淡声道:“你撒谎试试。”
  崔尘一噎,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左首的齐都督。一看到那黑帽黑衣的齐都督,他就想起五指血淋淋的焦成俊来,进而仿佛看到了有血光之灾的自己,他艰难得咽了口唾沫,虚弱道:“不、下官当然不敢……”
  穆明珠见他榨不出更多的信息来了,便招手示意外面的扈从进来,道:“把他带下去,找间空屋子关起来。”
  崔尘大惊,抱着身边的椅子不撒手,泣道:“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殿下!”他已经被扈从架起来,身不由己往外“飘”去。
  “殿下!”崔尘哭得嗓子都嘶哑了,再没了读书人的体面与别驾的尊严,“殿下!刑不上大夫!下官乃荆州崔氏所出,一州别驾……呜呜,受不得黑刀卫酷刑呐……呜呜……”声音越来越远,已是给扈从带下去了。
  穆明珠被他嚎哭的这两嗓子惊到了,皱着眉头,有些嫌弃得笑了笑。
  齐云直到扈从带着崔尘退下,这才终于看向穆明珠的侧脸,低声道:“可要臣去审他?”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
  ,道:“你看他方才说谎了?”
  齐云方才虽然不敢看穆明珠,但从崔尘开口就一直在盯着崔尘,此时沉默一瞬,道:“并没有。”但他在黑刀卫中久了,皇帝从来要的是确凿坚实的最后真相,所以没有物证的情况下,不曾用刑的证人是难以被相信的。
  穆明珠便道:“他跟焦成俊的情况不一样。”又道:“且给他关空屋子里两日,再看他说什么。”像崔尘这种没事儿自己吓自己的人,要是真给他用上刑讯逼供那一套,说不得要给他吓死在审讯室里。
  当初对焦成俊用刑,是因为她只有那短暂半日的时间差,必须从焦成俊口中挖出有用的信息、潜入焦府。焦成俊跟崔尘的个性、立场也完全不同。
  齐云听了这一句,眉梢轻动,从中品出了公主殿下的态度——虽然紧急重大关头,她不避讳用此等酷刑,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愿倚仗此等酷刑。
  而他正是以擅施此等酷刑,而声名狼藉于天下。
  “是。”齐云轻声应道,长睫毛缓缓落下,遮住了黯淡眸光。
  穆明珠微微倾身向他而来,居高临下,伸手按在他肩头,低声道:“黑刀卫中的内贼,你要多费些心。”成败藏在细节里,她身上担着太多人的性命,自己又还有太多事未做,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齐云感受到肩头透来的力度,整颗心都随之一沉,旋即却又激烈跳动起来。
  “是。”他再度轻声应,原本黯淡了的双眸,忽然转为黑亮。
  此时厅外的扈从入内,上报了城外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的动向。
  “斥候来报,说是外面的贼兵忽然后撤数里,安营扎寨。同时派了几支队伍,返回鄂州与南徐州,辅佐调度攻城器械,已经有冲车、撞城锥等物在来的路上了。”
  “好,本殿知道了。让斥候继续盯着,随时来报。”穆明珠望着扈从退下去,眸光微转,轻声道:“他们是真的要打了。”
  齐云抬眸看向公主殿下,却见她忽然翘了翘嘴角。
  “也好。”穆明珠淡声笑道:“他们
  若是不来打才麻烦……”她若是需要像当初激怒焦道成一样,来激怒两州都督,那在朝堂上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是夜有萧渊守在城墙上,齐云领兵巡防城内,穆明珠在樱红陪伴下,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晨醒来的时候,穆明珠便知道自己月事来了——难怪昨日觉得倦怠。她这具身体十二岁半来的月事,此后月月规律来去,只是月事前两日容易倦怠,倒是没有旁的什么。
  “殿下,外面扈从来报,说是您昨日要联系野山匪首的事情办妥了。盘云山东面野山的匪首收了东西,传回话来,说是也不占您的便宜,与您约在两山豁口处相见。您几时来,人家便几时至。”
  穆明珠看一眼天色,觉得醒来就有好消息,笑道:“好,那你命人传话去,就说本殿一个时辰便至。”又问道:“萧渊与齐云呢?叫他们一同跟着。”
  她之所以要这两人同行,一是因为与匪首见面毕竟有未知的危险,带个武艺高强又信得过的齐云,还是很必要的;二是因为萧渊性情中人,有时候与这等匪徒相交,反倒是讲义气的人能投脾气。
  樱红服侍穆明珠穿戴,见她神色略显倦怠,有意逗趣,道:“小殿下这样美丽,山匪见了怕是都想抢走……”她故意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外面有传言,说是这野山上的匪首荤素不忌,还劫掠过俊秀的书生呢……”
  穆明珠笑道:“你这传言不准确——难道你竟不知那野山匪首是个女的?”
  樱红愣住,道:“山匪头子,是个女人吗?”
  穆明珠要拉人入伙,自然早研究透了对方,点头笑道:“是啊。我看你是白担心了,她见了我,说不得要拉我入伙做山匪呢!”
  樱红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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