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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153节

  这同州的州府衙门里有一个稀罕物,是一口直径不到两尺的小铁锅,按说应该充公的,卫蔷用上个月的月俸花钱把它买了下来。
  卫清歌念叨崔姨那的铁锅可是已经念叨了许久了,卫蔷将这口锅买了就是为了让小丫头能饶了她耳朵。
  堂堂镇国定远公为了图清静着实是心疼得龇牙咧嘴。
  自从有了铁锅,喜滋滋的卫清歌更是使出了全身本事给卫蔷做饭食,铁锅耐油,卫清歌买了块猪皮炼出了半瓮的油,不过几日就把卫蔷的脸喂得圆了一点。
  四条鱼,一条取了鱼肉做蓉,和麦粉一起做了鱼面,这是她从崔瑶那虾面学来的,煮好的面却未放进鱼汤里,而是用从同州百姓手里买的菜菹煮了锅酸咸开胃的酸汤,将鱼面放了进去。一条鱼在锅里用油煎了,加姜蒜葱等物焖炖,一条做了蜜纯煎鱼,用糖和醋调汁腌渍去了内脏未刮鳞的鱼,腌足一个时辰下锅油煎,这是她在东都跟大厨娘学的,最后一条鱼卫清歌快刀做了鱼脍,用北疆的烈酒浸了,吃的时候再佐姜泥。
  剩下两个鱼头,卫清歌做了个功夫菜,将鱼头微微煎过之后略放凉,取出鱼头里的骨头,加豆腐同炖,酥烂得得以勺吃。
  蜜纯煎鱼和鱼脍都是东都常见的菜色,像卫清歌这般求鱼本味的,在吃惯了种种精细之法的陈家两位老爷眼里只能说鱼够新鲜,倒是酸汤鱼面、酱焖鱼和鱼头豆腐令两人大为惊奇。
  陈伯横一言不发,频频向那鱼头豆腐动手,他今日就是要来吃穷这卫蔷的。
  卫蔷面前和他们一样有一小碗鱼面,此外还有数个蒸饼。
  定远公的饭量他们兄弟二人早就见识过,也不惊奇,看见卫蔷将蒸饼掰开放了酱焖鱼的肉进去,陈伯横抬起头,他也想这般尝尝。
  “小卫丫头,分我一个蒸饼。”
  埋头苦吃的卫清歌抬起头,却见陈伯横竟是看着她家家主叫“小卫丫头”。
  卫蔷也有些惊奇。
  见她看自己,陈伯横一抬下巴道:“我与你外祖同辈论交,唤你一声小丫头还叫错了不成?”
  虽然是同辈论交,陈伯横也是比姜清玄小十几岁的。
  倒是崔瑶这姜新雪的闺中密友嫁给了陈仲桥,陈仲桥算是卫蔷的姨丈。
  知道陈伯横有心占自己便宜,卫蔷也不生气,双手将一蒸饼奉上。
  “这是我们北疆的麦,您尝来如何?”
  哼,不如何!
  陈伯横心中有气,看了一眼酒杯,又道:“怎得到了同州还喝不到杜康酒?你这北疆的烈酒徒有辛辣之气,一点香气也无!”
  杜康酒这同州府衙里是有的,卫蔷起身自去取了一坛。
  酒香四溢,陈伯横看了一眼,道:“这酒还未滤清,我这老人家如何能入口?”
  穿了一身淡青色衣袍的卫蔷又去取了酒筛来滤酒,滤出的酒液澄澈清透,倒在碗里,映着同州的晴日,微光闪闪。
  陈伯横喝了一口,哼了一声道:“酒太凉,我如何能喝?”
  陈仲桥几乎当场给他大兄跪下,这这这定远公是何等人物!大兄咱们有话好好说,您想摆威风咱们兄弟之间随你如何,这可是定定定远公啊!
  卫蔷面色如常,重新晒了酒,又将酒倒进陶壶中往灶上温了。
  一番折腾下来,桌上菜都凉了,鱼脍也失了甘味。
  陈伯横喝了一口温酒,又吃了一勺细滑的鱼头豆腐。
  “我本以为,你是年少破家,心中愤恨,才有如今这惊世之想。做事全凭一腔怒火,所行所为,只图痛快而不计后果。”
  “人人相同”四字说起来简单,当年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激荡史册千年,不也事败了么?
  人因义愤起事,声势浩大,难存久长。
  “我确实曾做事仅凭一腔怒火。”坐回席上,卫蔷笑着复又拿起筷子,“不过那般的我,早在做定远公之前就被人锁在了这刀里。”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刀。
  看着她手上的长疤,陈伯横默然。
  有法,有度,有胆魄,有气量。
  纵然是女子又如何?若她是那等循旧纲常之人,他陈伯横此刻便可站起来请她取大梁而代之。
  可她偏偏不是。
  这等人,偏偏要将三纲扫尽,世事颠覆。
  “世间路千万条,小卫丫头你何必选最难的一条?”
  他看着卫蔷,却见卫蔷垂眸一笑。
  “陈相你错了,我并非先成今日之我,才决心走此路,而是我走在此路上,方成今日之我。”
  离开同州州府衙门直到回了暂住之地,陈伯横一言未发。
  坐在案前,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就要写信。
  小卫丫头要与天下为敌,此事他得告诉姜假仙儿。
  研墨提笔,他写道:“今日汝家阿蔷请吾食鱼,鱼头豆腐酥烂无比,汝家阿蔷为吾筛酒、温酒,其味甚是甘美……”
  第167章 心病  “难怪我外祖要我将陈相扣住,不……
  陈伯横把信寄出去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从东都来的信,打开一看,他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
  圣人在神都苑设下筵席庆功,席间突然死了一个妃嫔,忙乱之时定远公世子似是落水,圣人封了神都苑整整十日将北海与十六渠掏尽都未找到世子,如今仍是生死不明。
  在赵家父子治下混了这几十年,纵使再如何春秋笔法,他陈伯横如何读不出这事间脉络?
  为何定远公世子一出事,那死去的妃嫔一事就不再查了?不过是因为“凶手”死了,那些准备妥当的“证据”都派不上用场罢了!
  名为庆功,却想陷害定远公世子逼定远公低头,甚至不惜自己枕边人的性命,那定远公世子未尝不是自知中了圈套才投水自尽,为的不过是不要牵累自己姑母!
  赵启恩堂堂一国之君,旁人在外征战,不论是何图谋,终究是奉了你的旨意,保了你大梁臣民,以这般鬼蜮手段陷害臣下何等龌龊可笑?!卫氏满门忠烈,卫泫、卫铮之死,还有那申荣作乱可做遮掩,如今仅剩一点血脉却死在这等谋害之中,他赵启恩有何面目再坐在龙椅上?
  再看赵启恒因心急定远公世子而持刃犯上,被幽禁于上阳宫里,陈伯横不禁叹了口气,没有贬为庶人,这事在朝堂上就有回旋之余地。
  将信放在案上,陈伯横以手掩面,他昨日刚为难了姜假仙儿的外孙女一通,今日如何再与她说卫家男丁断绝之事?
  姜假仙儿啊姜假仙儿,隔了这十几年,你竟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思及此处,陈伯横不禁一阵心灰。
  他昨日说卫蔷所走的路是天下最难之路,如今的大梁走的却是绝路!
  就算没有卫蔷,待各处乱起,朝廷将银钱流水一般送给各处节度使,经年累月,何尝不会再有一场前唐安史之乱?
  那些人倒是循旧规、遵三纲,想做天下之主,喊着父子君臣夫妻,也不过是又一个赵梁罢了,起于乱世,亡于乱世,百姓流离,天下倾颓。
  他陈伯横竟还觉那卫家女儿该循这样的路走?
  他凭什么?
  手扶着桌案,陈伯横又想起那日,乾宁十三年的秋日,他从徐州回长安述职,一路奔驰到了洛阳。
  刚左迁到洛阳的姜清玄闭门不见。
  他在门外大喊已经联合了几十人要一同弹劾申荣。
  重新上了黑漆的大门打开,四年未见头发就已半白姜清玄看着他,道:“多谢陈刺史费心,尔等世家寒门之争,倒不必在我亲女之死一事上做文章,匪类凶狠,小女命苦,实在当不得这般惊动朝堂。”
  他气急:“姜白衣,阿雪之死我亦心痛,你何必与我这般假模假样?”
  姜清玄抬头看他,一双眼再不复从前闲适清淡。
  陈伯横只听姜清玄一字一句道::“陈刺史,杀我女儿之人不是申荣。”
  黑色木门缓缓关上。
  那之后世事变幻,风高浪急,待陈伯横终于挣扎出来,他们二人已经同列朝堂。
  一个是寒门魁首,皇后外祖,弟子盈朝,圣人依仗。
  一个是世家翘楚,陈氏之主,故旧如织,一呼百应。
  朝堂上并列而立,比从前下棋时靠得还近,却再无话可说。
  是谁杀人,他陈伯横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为了那纲常,为了自家安稳,他只能不知道?
  他从前不知道,如今不知道,下一个死的又是谁?!
  陈仲桥从外面替大兄买了棋盘糖画回来,只见自己的大兄站在窗前,面如金纸。
  “大兄!”
  陈伯横恍若未闻,胸口一痛,他喉中腥气翻滚,便再无知觉。
  急急冲进屋里,看着鲜血从大兄的口中喷到信纸上,陈仲桥连忙扶住他,手里的糖画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天气燥热,陈相急怒攻心,一时间血不归经,才有吐血之症,另外陈相的肠胃不好,来同州之后饮食放纵了些,他也将近耳顺之年,元帅别总请他吃大鱼大肉了!”
  穿着白色衣袍的女子将开好的药方拿在手里,又对卫蔷道:
  “元帅最近也该换药了,张管事上次来信还问,是她来同州还是您回去?”
  卫蔷摆摆手道:“我这每日好吃好睡,哪用这般兴师动众?等我下次回去再看也不迟。”
  女子低下头道:“那我回信之时就按照元帅说的写了,也不知张管事会不会去找越管事。”
  卫蔷拿着带血信纸的手轻轻一动,不由笑着道:“越管事如今统管北疆诸事劳累不堪,这种事哪用告诉她?”
  女子却未应下,只道:“卑职去抓药了。”
  一直看她走了,卫蔷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有病之人见到这些医者心中总是发虚的。
  转身见陈伯横躺在床上声息微弱,她对陈仲桥到:“陈大人不必担心,瑾瑜是在北疆承影部摔打出来的,没那么容易死,待陈相醒了,此事我与他说。”
  陈仲桥眼眶翻红,大兄与他同母,两兄弟之间隔了三个姐姐,说是兄弟,大兄待他与父亲也不差什么了,见一贯康健的大兄倒下去,陈仲桥如今想起心中也是一阵后怕。
  “朝中将告知一事推到了我大兄头上,国公大人只怕也以为我大兄是因此事生满腔忧愤吧?”
  卫蔷摇摇头:“陈相心胸宽广,定不会如此,只怕觉我有借口发兵东向,才有忧思。”
  陈仲桥苦笑:“国公大人,我大兄也没那般忠于大梁。”
  卫蔷:“……”
  看着卫蔷手里带着血的信,陈仲桥道:“元帅可知,我是在何处遇到了我内子?”
  陈仲桥的内人就是崔瑶,这两人成亲的时候自己只怕路都没走稳,又哪里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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