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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55节

  风月场是销金窟。过惯了这种夜夜笙歌的日子,再安于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就难了。这也是为何她的那些姐妹们,宁肯给半百老翁做姬妾,都不嫁与身无分文的年轻儿郎。
  傅横舟当然又比这二者都强出许多。可是,她的心不曾为这个人生过一丝波澜。
  在折柳巷住了一段时日,渐渐习惯下来。她这个人命硬,从官家小姐沦为青'楼娼'妓能活,再从青'楼娼'妓升发为侯府外室更能活。
  后来听说傅横舟娶的正妻乃是皇太后娘家侄女,一场亲事办得好大排场,心里难免泛酸,感慨一回人各有命罢了。
  给她煮饭的婆子厨艺不佳,她每常千叮咛万嘱咐着,好歹调理得婆子不再动辄添盐添酱了;做针线的小丫头手指还灵活,就是配色上俗气,她时时指点着,小丫头总归是闻过则改的。
  云栀甚至偶尔想,只要傅家肯把这院子一直租赁下去,她在外头竟比进侯府端茶倒水立规矩自在。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有人找上门来了:“姑娘的本家是不是姓章?”
  云栀前来拜见时,宝珠正坐在绣架前忙活。要送给梵烟的消寒梅花图完成了大半,她还想往快里赶些,匀出工夫来给皇帝做上一件半件。
  听见通传,她方才抬起头,放下银针,让把人请进来。
  云栀没往艳里打扮,梳着单螺髻,插一支砗磲珠儿银簪,脂粉不施,垂首低眉走进来,解了身上月白绣玉兰斗篷,盈盈跪倒在地上,行下大礼。
  宝珠抬手叫起身,宫女又搬了个杌子来给她坐,看了茶。齐姑姑趁着这片刻,端了热水来给宝珠浸手,擦干了抹一点手脂,再把手炉递到她怀里。
  宝珠接了,又说:“姑娘路上冷不冷?把炭盆给姑娘挪近些。”
  云栀忙又起身致谢,道:“妾乃卑贱之人,原本无颜践足侯府,污了夫人尊眼。”
  这又是个自伤身世的。宝珠宽解道:“你是侯爷钟情之人,既然两心相许,又何必介怀这些?”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今儿迟了些,母亲未必欢喜。要多委屈姑娘一日,明日一早同我一道去给母亲问安,总要在长辈跟前过了明路,往后才能长久。”
  云栀千恩万谢,说:“妾是上不得台面的,府中规矩礼节一概不知,全凭夫人做主。”又坐了一时,告退下去。
  齐姑姑着人引她安置,杏儿跟上去望了一阵那抹背影,踅身对宝珠秋月道:“还真有点月下嫦娥的意思!”
  宝珠抿嘴笑了笑,手暖和了许多,便接着做绣活儿。
  因着傅家小姐的事,她不能在明面上太违逆老夫人,前次立冬家宴去见了一回,能让小姑娘不必再禁足在闺房里就好了,管得太宽不合适。
  云栀这边同理。早不早晚不晚的,把她引到老夫人那里去,不见得能落着好。不如遣个婢女先去知会傅横舟一声,他的人,他自个儿谋划,她就不越俎代庖了。
  傅横舟却会错了意。接着消息沉吟许久,说:“明日我告个假,与夫人她们一起去见母亲。”
  他对宝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并不意味着,就把云栀弃之不顾了。
  连着玉壶玉桃两个,他心里都是一样关切的。
  次日辰时初,宝珠梳妆毕,云栀就到了。同昨儿一样,是素净的打扮,颇有点我见犹怜的风韵。
  宝珠从镜中看了她一眼,顺手将案台上一支镶红宝缀珠金顶簪给她戴上:“虽有清水出芙蓉一说,可上了年纪的人忌讳多,在她们面前不妨打扮鲜焕些,过了再摘就是。”
  云栀忙受教地敛裾称“是”。二人便往主院去,走到正屋门口,宝珠拉了她的手,凉飕飕的,不禁轻轻拍了下:“别怕。”
  进去瞧见傅横舟居然在,心中暗想:好了,撑腰的人来了。
  宝珠上前见了礼,奉了茶,陪着闲话两句,慢慢把话往这上头引。
  在老夫人这儿,云栀的来路就不能据实说了。她含笑道:“前些日与薛光禄家夫人吃茶,恰逢他们府上召牙婆进来挑人,我一看这姑娘就喜欢,带来请母亲掌掌眼,母亲觉得好不好?”
  挑婢女通房跟挑牲口差不多,看模样身段,看牙口手脚,说起来是怪折辱人的。
  宝珠怕云栀心里不好过,不想老夫人才是不接茬儿的那个,只偏过脸,嘴角往下一撇,向自己儿子道:“你这个媳妇,也贤惠得太过了。”
  第77章 .七十七油壳篓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皇帝将手边的茶盏往地上一砸,指着齐姑姑道:“把那老虔婆绑过来!”
  宝珠见势不好,忙打手势让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拉住皇帝,捧着他的手给他擦干净,又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被瓷杯碎片割着。
  随即才笑问:“您把她绑过来,是要打一顿板子,还是罚她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
  那老妪再可恨,真这么折腾又不像话。皇帝怒气难消,又道:“傅横舟是死的?”
  “靖宁侯当时脸就白了,为我说了一筐好话。”宝珠替他抚着胸口,劝他坐下来:“您就别再寻他的不是了。老人家一句牢骚话,有什么要紧?”
  “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受她这口气?”
  名分上,宝珠可是她的儿媳妇呢。这话再提不得,只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
  顺着劝作用不大,索性反客为主:“朝堂上那些大人们,也不见得句句话都中听,您也没这么大动肝火,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大家子的气度还要不要啦?”
  皇帝不吭声儿。他清楚得很,动气的关窍不在这些。
  宝珠觑着他的神色,一指旁边的绣架说:“幸好没给您上大红袍,那颜色染上去,可就洗不掉了。”
  皇帝闻言往那看了一眼,九九消寒图大致模样已有了,要是被自己毁掉,确实可惜。
  总算脸色稍霁,问:“成日家坐着不动,受得了吗?”
  宝珠说:“也没成日家绣,闲着无聊了才动两针,不然哪里这么慢?”垂眼瞧见皇帝系着自己做的那只宝蓝荷包,便道:“我再给您做个大红织金的吧,冬季里的公服更显庄重,私下里不如点缀些喜兴的。”
  皇帝把她抱了个满怀,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传来:“行,不着急,别累着。”
  他抚着她的肩膀,家常的衣裳半新不旧,更为绵软贴身,他触上去有股爱不释手的感觉,这时倒不急着与她共赴巫山了。
  小雪一过,寒天冻地的意境就出来了。宝珠怕屋里气闷,不让把炭盆生得太多,静静坐着时不觉得冷就足矣。
  天暗下来得早,她窝进床里就早。晚饭随便吃两口,洗漱了把几层帐子一放,拔步床里头是称得上温暖如春的。
  高几上头烛台插着手臂粗的羊油蜡烛,罩着琉璃罩,照得跟白昼一样亮堂。宝珠就靠在床头,翻看前人写的游记。
  皇帝跟着凑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来回蹭着,一时瞥见“雁荡山”字眼,笑道:“今年是来不及了,越到年下事儿越多。等开了春,可以想法子带你出京畿看看。”
  宝珠心里一动,却只道:“翻两页书消磨时光罢了,哪里就说起要出门的话?难不成我在街上遇着什么玩意儿,多看两样,老板也非拉着我买下不可了?”
  皇帝自有他的歪理:“多看两眼,当然是喜欢了,喜欢了便该买作自己的。”
  宝珠撂下书,回过身来,两手捧住他的脸:“我这会儿看着您,您也能是我的不成?”
  皇帝觉得她说傻话,抓着她的手腕吻了吻:“我本来就是你的。”
  宝珠偏开脸笑,并不信以为真:“您是天下的。”
  皇帝却要将她的头扳正:“是天下的皇帝,也是你的男人。”
  这话也不算错。他是她的男人,可她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
  她戴支簪子还挑镶宝的或是攒珠的,杏儿吃颗果脯还分樱桃的或是话梅的——有的选,为什么不选?选更好的、更喜欢的、更新鲜的。
  这会儿计较太多也没什么用。将来他不再喜欢她了,慢慢远了是最好的,别到最后厌恶了她就是。
  她冷不丁抬起手,遮住皇帝的眼睛:至少别当着她的面露出厌恶来。
  皇帝不解。黑暗中,只感受到她掌心脉络的搏动。他贪恋这种与她肌肤相亲的温暖。
  闭着眼睛,他准确地寻到她的唇。
  第二天起身,外头仿佛比平日亮些,皇帝还当是时辰晚了点儿,一看挂钟又没有。穿戴整齐了,让梳头太监进来时,才知道是下雪了。
  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对那太监来了句“动作快些”,三下五除二束好了髻,便将人打发下去,一面自己戴了冠,一面往内间走:“宝珠,下雪了!”
  “真的?”宝珠登时掀了被子坐起来,扣好寝衣,穿上小袄儿,再披一件斗篷,就要到外头去看。
  “你等等!”皇帝连忙拦住,瞪她一眼:“顾头不顾脚。”找了双麂皮小靴来,蹲身弯下腰握住她的脚——趿着软底鞋踩了这几步路,已经有点冰了——包在手里捂热些,这才套上绒袜,穿进靴筒里。
  宝珠懒得再寻椅子坐下,便将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借着他站稳当,指头印在两肩的日月纹上。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着了,她鼻子有点堵,说话也低三度:“您以后宠别人时,可以不替她穿鞋吗?”
  皇帝自下往上看住她,仰视的姿态也无损他睥睨众生的气派:“你要招我是不是?”
  昨晚水磨工夫够绵长,她才没嚷着这儿酸那儿疼,如若不然,她这会儿还能活泼乱跳地要去看雪?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去岁错过了,往后都要两个人一起赏。
  “下得不大。”宝珠伸手接了一瓣在掌中,转首对皇帝道:“只是怕地面湿滑,您路上可要当心些。”
  皇帝答应了,在她耳垂上捏了捏:“好了,快进去吧。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化,等我回来时咱们再玩。”
  宝珠笑着点头,破天荒地没有劝他别来,皇帝越发欣喜,把她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催促着她赶紧进屋,等亲手把门关上了,方才抬腿离开。
  依旧走的东边儿单开的门。一行人都不曾注意到,西头廊道中,还藏着一道纤薄身影。
  云栀靠在廊柱后头,心乱如麻。
  她记得那个被簇拥着的男人。在秋波横,薛盟几个也是这样殷勤地待他的。
  那才是天人一般,高贵而淡泊。云栀只见过他那一回,却是终此一生也忘不掉。
  找到折柳巷的人只告诉云栀,进了侯府要笼络住傅横舟,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偏心到她把宝珠处置了也无妨。
  作为回报,她父亲的冤屈可以被翻案。
  势不如人,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不想等进了傅家,又遇上从前惊鸿一瞥的人。
  能摸清她的家世、承诺为她父亲翻案的人,也忌惮他的权势地位吗?
  那么她处置了宝珠,他又会作何反应?
  云栀一面想,一面退出东跨院。缠过的莲瓣轻悄无声,就连来时的印迹也很快被新的落雪遮盖了。
  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才过夹道,就撞上傅横舟。
  “云栀。”他温声唤道,不复秋波横里的腼腆微窘:“我命人寻了双油壳篓给你,今日才得着,恰巧就积雪了,正好可穿。”
  油壳篓便是专给小脚套在外头的油靴,不是难得之物,却可见他的细心。
  云栀接在手里,双手抱着,又向他蹲了蹲福:“多谢侯爷。”眼梢微抬,含羞带怯地睇了他一瞬。
  傅横舟不由得往她跟前走了一步:“你…去哪儿了?”
  “去东跨院给夫人请安。”云栀道:“她因为我受了老夫人责备,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是去得不是时候,夫人还没起身。”
  傅横舟道:“她不会放在心上的。”自己也觉得这说辞勉强,又圆了回来:“她是豁达的性子,万事不经心——你以后也用不着去那院里站规矩。”
  越发奇了。云栀暗暗敁敠:难不成他其实知道?
  是了。薛誓之都要捧着的人,他更没有道理不仰其鼻息。
  云栀感到一种悲哀,为傅横舟,更为她自己。
  两个人一道回夹道房去——堂堂正正的靖宁侯!带着他的姬妾们住在该给下人们住的房舍里。
  笼在油壳篓里的小脚点在薄薄的雪地上,辗转伶仃。
  雪停的时候,会更冷些。依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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