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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87节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长公主默然听到此节,不觉莞尔:韫柔的字较之名,可真是气势磅礴得不像同一个人。
  谢家家学渊源,然则女子取字仍属闺中游戏,等将来到了夫家,亲密至极也不过是唤一声乳名。
  她沉静的眼眸里泛过一瞬黯然:这桩婚事考量到如今,没有人问过韫柔的意愿。
  御船上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序幕,一阵阵喝彩声隐约传到她们这里来。太后使人一问,原来是纪栩作的诗得了魁首,大伙儿正争相传看呢。
  太后笑起来:“咱们是抢不着了,且叫魁首念给咱们听一听。”
  凤船上的人又奔过去传话,少时,纪栩带着一种腼腆的自得,站到了船尾来。
  水光交错的秦淮河上,锦心绣口的青年公子吟诵着意气风发的诗篇,这应当是很美满的情景了。
  夜色慵倦,初现的月儿似渴睡人的眼,半睁半阖。绮丽的秦淮河涟漪渐歇,一池汇聚的胭脂水粉蜿蜒而去,不知要涂抹谁的梦。
  满室的灯火眨了眨,次第暗下去,只留一盏脉脉的烛光,被侍女罩上玻璃灯罩,以备长公主夜里起身时留用。
  “殿下早些歇着吧。”侍女回身笑说:“前头皇爷船上也散了。”
  长公主“嗯”一声,从窗前竹榻上站起身来。她已换过了寝衣,拆开的发髻梳通了,柔滑地披拂在两肩上:“外面不知是什么虫儿,鸣声怪清脆的,先前都没听到。”
  侍女凝神听了听,因说:“确实不像蝈蝈儿蛐蛐的声口,许是南边儿才有的吧——只要不叮人,就是好虫了!”
  长公主抿嘴一笑,又往窗纱上瞥了一眼,而后便站住了,重返回去:“那是不是谢家姑娘?”
  侍女闻声亦上前来隔窗细瞧:她们的船只这会儿都已经停好了,四周有羽卫的划子星罗棋布地拱卫着,谢韫柔不知是怎么避开轮班巡视的羽卫的,竟独自往岸边跑去了。
  船舱里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侍女犹疑着道:“殿下,咱们去叫人吧!”
  “不忙。“长公主摇摇头,叫侍女取来氅衣自己穿上,一面往舱外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谢韫柔已经伶俐地上了岸了。
  夜风吹过长公主的脸庞,她顿时清醒了不少,四顾一回,恰好纪栩从一只划子上跳过来,不远不近地瞧见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
  长公主略一思索,轻唤了一声:“纪大人。”
  她不敢高声惊动了旁人,纪栩其实听不见她的声音,更不该失礼地注视她的脸庞,但转瞬,他不假思索地走过来了:“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略向岸边一指:“谢家姑娘只身到岸上去了…我有些担心。”
  纪栩心念一转,立即会意:“臣这就带上亲信,沿途保卫,必定不会冲撞了谢姑娘。”
  对于谢韫柔的身份,他俩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当下的,还是将来的。
  长公主沉吟片刻:“多谢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谢姑娘此去不至关乎皇兄圣躬安危,可否由我转告皇兄事情的始末?”
  纪栩权衡了一下:“殿下请放心,臣谨从玉音。”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敬词,是臣下对于金枝玉叶应有的礼节。但因为家里人近些时日隐秘而欢欣的筹备,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不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他已然体会到这位天子亲妹有着何等美好的品性,他们会举案齐眉吧——即便举案的是他也无妨。
  夜色体察地掩护了他通红的耳尖。长公主只是微笑着催促道:“大人再不动身,恐怕要追不上了。”
  纪栩如梦初醒,羞赧地告退逃逸了。
  长公主缓缓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望向隔着重重水雾的河岸:谢家的姑娘,会是去见谁?
  乌衣巷东的来燕堂,据说是宋人在已倾圮的王谢故居上重建起来的,不知凭吊的是二王、三谢,还是曾经文采风流又权倾朝野的望族气度。
  落日的余晖照耀不到太广,来燕堂边的民居毫不起眼,又因为这些日子圣驾出巡,早早戒严,越发显得人烟稀少。
  今夜却不然。粉墙黛瓦下的明纸窗上透出暖黄的光,映着一道玲珑的身影。
  “才知道你来,圣驾就到了。家里面都不能随意走动,更别说出门——反倒是今儿游秦淮,叫我寻着机会出来。”
  这嗓音赫然属于谢家姑娘。屋里另外的人却因离窗户远些,听不清答了些什么。
  韫柔便接着道:“原来好生羡慕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如今不能了,至多再有一年半载,我便要为谢家尽忠竭力了。”
  纪栩匿在暗处听着,不觉皱眉:这姑娘不愿意,多半是早有意中人了。谢家又不止一个女孩儿,何苦勉强她?
  一面思索着如何向长公主回话,一面又忍不住好奇,谢女檀郎,不知这位檀郎风姿如何?
  眼下认个脸儿,将来也好指认。纪栩伸指在窗上一探,就要窥视一回。
  他才略矮下身,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肩上。
  纪栩顿时一悚,回头的同时,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来人竟比他更快,另一只手稳稳地合住了刀鞘:“别动。”
  是皇帝。纪栩这下越觉不妙,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您怎…”
  皇帝神色矜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纪栩目光微动,方才发觉自己的亲信已被挥开,屋子周围全是皇帝的人,个个手里握着的不是佩刀或者弓箭,而是火器。
  “朕来看看,谢家图谋不轨,通的是哪一方的逆贼。”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纪栩此时终于后知后觉,根本不会有谢女檀郎之说。皇帝不容许有。
  火器手们严阵以待,只等着屋里的人自投罗网。
  密不透风的寂静里,连虫鸣也消歇了。片刻,纪栩听见了神秘逆贼的声音:“快回去吧。你总不能留在我这儿过夜。”
  火器手们蓄势待发,立即就能让露面的人挫骨扬灰。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突如其来地暴喝一声:他不能分辨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刚才说话的,是一道女声。
  正要迈出门槛的两个人被这惊天变故唬得魂飞魄散,韫柔只看了一眼屋外的情形,两条腿便不由自主软了下去。
  而眼疾手快扶住她的人却像是好整以暇,抬起头来,分明是一张皇帝不肯去想念的脸。
  他越发确信这是自己的幻觉了,那个人恬然地笑起来,仿佛在说:“久违。”
  这是而立之年的夏侯礼。是宝珠前后两世的初见。
  第124章 .番外篇  水晶皂儿
  韫柔临盆的日子,恰好是宫里面册立皇太子的日子。立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夏侯祈先前那妾室的儿子。
  夏侯祈回来时,她正窝在榻上吃点心,因为肚子没有一点儿要发作的迹象,她品味得非常从容。
  夏侯祈被内侍伺候着换了家常衣服,便到里间来看她。一面坐下来,一面伸手拂去她嘴角的一点残渣:“你…别多想。”
  韫柔有点奇怪:“多想什么?皇兄赏你宫人了?”
  她明知自己说的不是这个。夏侯祈略觉无奈:“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也就够了。”
  韫柔笑起来,她对自己的夫君有一种侠义心肠,哪怕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哪怕没有他这个恭王,就没有她这个恭王妃。
  但她确实怜惜他——可别叫他知道,他的尊严脸面还要不要?
  她捏起攒盒里仅剩的一块白玉方糕,喂到夏侯祈嘴里:“这个味儿正,尝尝。”
  夏侯祈爱吃点心,可平日里又非要装作不喜欢的样子,只有韫柔好一番软磨硬泡,他才肯赏脸尝尝。
  他没就着她的手吃,自己接过来,浅咬了一口,又倒茶来喝。
  韫柔这时候才说:“太子关乎国运,不是随意用来施恩的。皇兄选了昉儿,自然有皇兄的谋虑,不然还要看我的面子,非立我生的孩子不可吗?”
  她的话,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也确实有私心,没有谁不想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自己没有机会了,让自己偏爱的孩子去坐也算很好。
  而昉儿,虽是自己的骨肉,但自幼便养在宫里,实际上眼里心里只有皇帝这一位长辈。
  或者也还有太后的一席之地。将来他即位,太后的尊荣依旧是无需担忧的。
  皇帝杀了他的母妃,却又留了他一条命。谈不上手足之情,却又不曾有意苛待他分毫。分离他们父子,却又立了他的儿子为储。
  他若真要报杀母之仇,反倒成了不忠不悌的混账东西。
  他困在皇帝的圈套里,感恩戴德。
  “茶还烫吗?我喝一口。”
  还有韫柔。他不该亲近韫柔,这是皇帝赐的婚。
  也是他名正言顺可以索取的温暖。
  “不烫了。”他听见自己说,转回身去,温煦地面对她,劝道:“你饮不得茶,再忍耐几日吧。”又叫人把炖好的血燕给她端来。
  韫柔微一撅嘴:“成天喝这个,嗓子里腻乎乎的。”伸手从攒盘里摸了颗松子糖来磕牙。
  夏侯祈担心她吃多了零嘴儿又不正经用饭,不觉往盒里扫了一眼,这才留意到盒柄上的图案:“…是…李夫人送来的?”
  “嗯。”韫柔点了点头:宫里的御厨大多是北方师傅,要吃地道的南边儿口味,还得看国公府。
  宝珠如今进宫伴君的时候多了,国公府里是李小侯爷的天下——小侯爷跟着母亲见过的世面可多着呢,性子跳脱,脑子又活泛,不论衣食住行、习文习武,一会儿便是个新花样。
  国公府里的老人,那都是看过他奶娃娃时候的模样的,名义上是侯爷,实际上亲热得像自己孩子一样,成日里听着他那些调停,忙的是不亦乐乎。
  当然,这是夫人不在的时候。夫人一回来,小侯爷就规矩了,安安分分地坐在“醉太平”树下读书习字,或是跟着武师傅拉弓打拳。
  他天分高,悟性好,学什么都快,当年在外头看杂耍,记了一肚子调笑逗乐的话,不知其意就在宝珠跟前卖弄,被宝珠发了狠一顿死打。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后来他懂事了,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就再没叫她伤过心了。
  再后来,他们“回”帝京来了。
  他没什么故土他乡的概念。天高地阔,他畅游其中,已经非常快活了。
  直到他被封作侯爷。都中最年轻的侯爷已有三十多岁,而他不到十岁。
  当朝天子对他的母亲似乎情有独钟。
  当朝天子有可能还是他的生父。
  李释决定装傻。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皇帝对他的愧疚亏欠汹涌澎湃得无以复加,不管他捣什么蛋捅什么篓子,只要没踩着母亲划的底线,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私下里,皇帝陛下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安抚他受惊吓的幼小心灵。
  至于长远的好处,今日他也意外地收获了。
  李释穿着御赐的大红蟒服,配着玉革带,仰头挺胸地立在群臣的前列,擎等着一览新储君的风姿绰约。
  他今日还没见着皇帝。毕竟是立太子的大事,自己再凑到皇帝身边叽叽咕咕就太不像样了。
  但愿他那笼蝈蝈儿还没被母亲发现。
  李释正悬着心,礼乐声大作,夏侯昉露金面了。
  夏侯昉有些紧张,哪怕他自从记事起就预见了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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