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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将军 第104节

  束慎徽于子夜时分,来到了护国寺,从后山门走了进去。
  山间幽阒,寺院笼罩在夜色之中,耳边万籁俱寂。
  此间塔林,因当中有高僧舍利,因为积聚了不少历代书法大家的石碑,少年时,在他痴迷书法之时,常去临摹。伴着身侧安眠的遗骨,有时甚至一待就是几日,是个极好的独处清净之所。只是后来事务日渐繁忙,便再也未曾踏足。
  先前她习字,他也曾想过,待何时得空,便将她也领来这里,教她揣摩前人碑书的精妙所在。此间虽是埋骨之地,但以她的性情,她应当也会喜欢的。
  如今他再来,却是如此情境。不过,若是眠于此地,倒也算是应了少年之时的心境。
  他经过当日绞杀了高王的罗汉殿。高王的诅咒之声,仿佛历历在耳。又经过藏经楼的附近,慢慢地,停了脚步。
  这里,也是他和她第一次遇见的地方。虽然当时只是她看到了他,而他浑然不觉。
  他在藏经楼的外面伫立了片刻。随他在后的寺僧也停住。
  “殿下可是要进去?”
  他看到寺僧无晴闻讯匆匆赶来,为他开启了门。他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走了进去,举着烛火,沿着经架,慢慢入内,遥想当日她可能会在何处藏身,能令自己无知无觉。最后他来到西北角阁的暗处,看见角落里,挂着一张蛛网,那网的中间,蹲了一只硕大的蜘蛛。
  僧惜蝼蚁,从不扫除角落里的蛛网,这网也不知在这里布了多久了,层层叠叠,极大一张。
  一阵夜风从阁角的暗处涌入,吹得蛛网震颤不停,这虫子仿佛醒来,开始在上面游走。
  束慎徽立在角落中,借着昏茫烛火,看着这虫忙忙碌碌,吐丝固网,仿佛不知疲倦,渐渐恍神,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殿下可在?”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经楼外传了进来。
  他慢慢转过头。
  伴着一道“砰”的推门之上,陈伦疾奔而入,看见束慎徽手中举着烛火,正立在角落之中,松了口气,飞奔上前。
  “殿下,我叔父刚到!王妃有东西,让他转交殿下!”
  束慎徽微微茫然,抬目。
  陈衡解下随身的携袋,取出一匣,双手奉上。
  束慎徽彻底回神。
  他不必打开,看到此匣,便知里是何物。他略微惊讶,接过,却见陈衡又取出了另外一只小囊袋,再次奉上道:“殿下,王妃另外命我再传一句她的话。”
  他将那日姜含元的话复述了一遍。
  “……等到攻下南都之后,她会去她十三岁那年曾替一个少年引过路的目的之地,等那少年再来。”
  束慎徽一时惊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砰砰地跳,片刻后醒神,目光落到还在陈衡手里的那只小囊袋上。
  它极小,不到巴掌大,是用军中冬衣所用的那种耐磨的粗布缝的,灰扑扑,看起来很旧,应该有些年头了。
  他猛地一把夺了,飞快解开缚着袋口的绳索,一样东西从里面滑出,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这是一面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美,从镂刻的云龙纹来看,是皇室和王族男子才有资格用的饰物,仿佛似曾相识……
  陈伦见他盯着手中的这块玉,人一动不动,便也望了一眼,愣住,迟疑了下,脱口道:“殿下,这不是从前你在雁门赐给那个带路小卒的玉佩吗?臣也有一面,记得是宫中元宵所赐,怎会在王妃那里?”
  他突然想到陈衡方才的那句话,震惊万分:“莫非王妃便是当年领路的那个小卒?”
  束慎徽的眼眶微微发热,慢慢地捏紧手中的玉佩,定了定神,哑声道:“你们先都出去。”
  第115章
  她就是当年那个曾经为他引过路的小卒。
  当束慎徽听到陈衡道出那句来自她的话时,他便顿悟了。然而他不敢相信如此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直到他看到玉佩。
  这面玉佩是他的,他一眼看到,便认了出来。它穗结紫黄,上镌安乐二字,独他所有。不过于他而言,并非什么特殊的珍贵之物,当年北巡之时随身带着,那日临时起意,摘下,掷给了一个偶遇的雁门小兵,以此作为带路的酬谢。
  这怎么可能?当日那个他后来再也没有想起来过的小卒,竟就是她。
  他又何德何能,当时随手掷出之物,竟能得她存藏多年,直到今日。
  他更是何来的幸运,原来那个她醉梦里的曾令他嫉妒了许久的“他”,那个她在去年云落古道分别之时说的十三岁时遇到的少年,竟就是他自己!
  幽寂的经楼,四周黢黑,只一根烛火静静燃点,照出了一角的昏黄光晕,蛛虫在他身畔结着网,他攥着掌心中的玉佩,在西北角阁里的这团光晕中坐下,坐到了地上,头靠着墙,慢慢地闭上他发红的眼睛。
  很早以前,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们便就曾相遇过了。
  她心中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他。
  这念头如浪,不停地阵阵从他心里涌出,冲刷着他的胸膛,他的脑海里,也浮出了当年那小卒的模样,她十三岁时的模样。
  黑瘦、沉默,只和他的马背齐平高,但却有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带着几分秀气。
  此刻当他将记忆里的人和她联系起来之后,他无法想象,就算后来她长大了,个头拔高,气质大变,他一时没能将她和当年的那小卒联系起来,但在当日,他怎就将她错认是少年?
  犹记当时,呼来了自己从对面撞出的她,她沿着小道走到他的马前,微微仰头看他。
  对着那样一双掩不住清秀的眼眸,他竟也没有认出,他呼来的,是个女孩儿。
  他真是眼瞎得厉害!
  束慎徽唇角不自觉地又抬了几分,眼角却变得愈发红了。
  他又想起了仙泉宫之行,狩猎宿营的那个晚上,他和陈伦叙话,提及当年的灵丘之行,还有那个引路的小兵。当时她就在对面,和他隔着火堆而已。
  昔人近在眼前,他分毫不知,甚至还就此发了一通岁月催老的喟叹——此刻他只想起都颇觉羞耻,她当时听到了,也不知心中作如何想。记得那夜,他兴致极好,心情也是——或许他的好心情,也是因她就在身旁,因那个时候,他不知不觉,已是被她吸引了,他看着是在和陈伦喝酒谈笑,其实暗暗也在留意她,有几次,他和她的目光相遇,她总是很快便挪开了,他怎能想得到,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她的心里了——早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他,从此以后,她便未曾忘记他。
  那蛛虫伴着他,在头顶沉默地忙碌着。当最初那如潮般的冲击之感过去,另一种微妙的无声幸福之感,也如角落里的这团静谧烛火,将他整个人笼罩。
  他就这样闭目,靠坐在蛛网下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经楼之外,又传来了一阵新的动静,似是少帝束戬也到了。
  他一动不动,微微上扬的唇角,慢慢地垂落了下去。
  她送来这面旧日的玉佩,还有约会——不是给他,而是发给那少年的约会,唤醒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这才记了起来,原来自己也曾有过那样意气飞扬的时光。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昔日的少年了,他更是找不回从前的心境。他满心疲乏,老气横秋,面目令他自己也生厌憎。
  山依旧好。昨日少年,今日却老。
  他束慎徽,还有机会做回昔日那十七岁的自己,马踏仇血,长纵千山,做回那个能叫她一见便再也不曾忘记的少年吗?
  经楼之外,陈伦看见少帝疾奔而入,神色张皇地询问摄政王,一时惊疑,不知他忽然来此意欲为何,便道他人在经楼之中。他看见少帝吁了口气,迈步往里冲去,砰地推开了门,待要继续朝里,应是望见那道正坐在角阁处的暗影,他顿住了,最后,慢慢地退了出来,关上了门。
  他在门外又立了良久,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
  天渐渐亮了,即将拂晓。远处传来了一道清越而悠扬的晨钟之声,钟声余音回荡,山中宿鸟仿佛一瞬间被唤醒,争相啁啾,经楼的轮廓在浮着薄雾的晨曦里变得渐渐清晰了起来。
  里面却始终没有动静,未见祁王现身。
  陈伦在外守了一夜,渐渐担忧,陈衡也是焦急了起来,眼见天也亮了,再也按捺不住,待要叩门,这时,伴着一道低沉的户枢吱呀之声,门开启,束慎徽现身在了门后。
  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眼底也泛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但他的目光看起来却极是明亮,陈伦已许久没见到他有过如此的眸光了。
  他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
  束慎徽朝他微微颔首,转向陈衡,向他亦是颔首道谢,迈步朝外走去。他走出经楼,行到那罗汉堂前,看见一片老柏虬枝之下,有道少年身影。
  他仿佛已在这里停留许久,低头徘徊,蓦然抬头,撞见了正从经楼里转出的自己。他抬步,朝着这边奔来,快到的时候,脚步又缓了下来,最后停在道旁。
  “三皇叔……”
  少年喃喃地叫了他一声,面上满是羞愧,张开口,仿佛有许多的话要说,然而对上他的目光,不敢相接,低头,又止住了。
  束慎徽立了片刻,从少年的面前经过,继续朝外走去,在他快要走出去的,那少年追了上来。
  “三皇叔!我错了——”
  他追了几步,冲着前方的那道背影高声喊道,双膝落地,跪在了地上。
  束慎徽慢慢停步,凝立了片刻,回头,望着身后那个遥遥跪在道中的少年。
  “掌好朝廷。大魏的边地,我去守。”
  他迈步,越走越快,身影消失在了晨雾的尽头。
  他在这个黎明时分离开了长安,往北而去。他走的时候,长安正夏,渐渐接近雁门,风烟日浓,秋露悄降。
  这一日,他抵达了雁门。
  北方战事已毕,部分军队回撤,首批从前线归来将士已抵达雁门。樊敬也奉姜含元的命,已从西关归来,暂时接掌军政。
  最近这些天,这座居民总共也不到万数的边城,热闹得如同节日,一派欢乐的祥和气氛。
  是的,多少年来,这里一直是中原皇廷和北方强敌对峙的最前线。战乱对于这里的人们而言,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一次次地重建被战火烧毁的家园,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生离和死别。能走的人,都已经走了,走不了的,只能忍受。
  从今往后,这里不再是边地,再也没有战乱,更不必担心劫掠。他们可以放心地搭建猪圈和羊棚,到更远的地方去开垦更多的田地,娶妻,生儿育女,过上安稳的日子,怎不叫人欣喜如狂?军士行在街上,也会被民众拉住,有的送上自家的吃食和新做的鞋,有的打听长宁将军何日归来。
  束慎徽戴笠,一身常服,行在路人之中,毫不起眼,没有人留意到他。
  他想去寻樊敬,问姜含元现在的具体位置,快到雁门令的驻所之时,经过街口,听到士兵正在和周围的人讲着长宁将军在战场之上如何足智多谋,如何身先士卒,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那士兵口才颇好,讲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如同看到千军万马乱战,枪林箭雨不绝,长宁将军一骑当先,勇往直前。周围之人听得一惊一乍,时而为女将军捏一把汗,时而热血沸腾,当听到最后攻破阵地,夺取南都,无不高声欢呼喝彩雷动。
  束慎徽笠下微笑,深深与有荣焉。
  纵然他的内心始终有些惶恐,甚至,越是接近她,便越有一种不敢相见的情怯之感。知如今的自己,恐非她的所爱,更是不配。但想到足下之地已是离她不远,那种想要靠近她的渴望又陡然变得愈发急切。
  哪怕只是能够远远看到她,他也心满意足了。
  令所就在前方。
  他迈步,正要继续往前去,一骑快马从后而来,马上的士兵应是从前线远道赶来的,背着信筒,高声呼喝路人让道,疾驰到了令所大门之前,连马都来不及停稳,人便飞身而下,匆匆朝里奔去。
  束慎徽抬头,望向方才传令兵奔进去的那扇门,笑意渐渐消失。
  他有一种预感,或是出了意外之事。
  他没有犹豫,立刻迈步,匆匆跟了上去。
  第116章
  传信兵送来了一个突发的消息。
  炽舒不甘失败,在北退的途中,和此前已回到领地的左昌王取得联系,以日后划域共治为条件借调兵马,要趁魏军不备,杀个回马枪。
  他的目标不是夺回南都,更非幽燕。这个北狄的皇帝虽因战败暴怒如狂,但狂怒过后,头脑并没有完全被愤怒的火焰冲昏。现在魏军兵力强于自己,更兼大战刚胜,锐气势不可挡,而自己兵败如山倒,即便借调兵马,短期内想与之争锋再夺回幽燕之地,无异于痴人做梦,而倘若幽燕不在掌控,即便南都能够让他夺回,也不是长久的稳固之地,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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