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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炉香 第6节

  唐起不想欠她的,也不想当个好心人让她蹬鼻子上脸:“所以我最后说话重了些,让她别来死缠烂打。”
  警察正在小本本上记笔记,听到这里顿住笔尖,敏锐道:“你很讨厌她?”
  谈不上讨厌,但确实排斥。
  “我真的感觉很困扰。”唐起自认为言辞还算妥当,不跳警察挖的坑,“我本来就很忙,每天精力有限,根本腾不出功夫再像大学时候那样应酬她。”
  仿佛为了证实他真的很忙,接下来的询问期间,唐起的手机响了三四遍,一会儿这个总,一会儿那个董,左一口保证金,右一口土地款,再从前融聊到开发贷,财务法务轮流转,都是重要的电话,刚挂断,就听其中一名警察幽幽开口:“唐先生这么忙,现在不会觉得困扰了吧?”
  这话像根刺,但唐起不为所动,他微微垂头,摁着电源键将手机关机,准备好生配合:“警官是不是对我的人品有什么误解?我真没这么铁石心肠。”
  两个警察跟他面面相视,板着两张扑克脸。
  双方又展开新一轮互问互答,拉扯了半来小时,不管警方怎么绕,唐起始终坚持与己无关的原则,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况且,本来就与己无关,唐起压根儿不了解龚倩月,也不清楚她生前的人际交往,提供不了更多疑点,也引不出下一个嫌疑人,帮警方转移视线。
  至于对龚倩月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唐起不予置评。
  警察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既精明又坦白,感觉实在问不出更多了,只能再从死者家属及其他同事朋友身上了解情况。
  送走二位,唐起踏入icu外间,迎着满脸担忧的赵姨,宽慰:“没事,别担心,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我守着。”
  赵姨盯着唐起满眼血丝,心疼孩子:“你也一宿没合眼,回去睡会儿,我上半夜睡过了,现在不困。”
  “中午给我炖个汤吧。”唐起变着法子撵她回去,“下午再过来换我。”
  孩子都说想喝汤了,赵姨爱给他做好吃的,又怕他自个儿回去后闷头大睡,一天不肯吃东西,饿坏了胃,遂应承离开。
  唐起盯了会儿病床上的老人,毫无醒转的迹象,才坐回椅子上,把手机开机,设成静音,又给司博发了个定位,让他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脑送过来。
  末了给江明成致电,麻烦他在公司顶两天。
  随后唐起靠着墙,眯了一小会儿,他不敢睡太沉,哪怕走廊外响起轻微脚步声,都要睁开眼睛看看病房里的情况。
  直到司博提着电脑包,在诺大的医院晕头转向找过来,一脸关心:“唐奶奶怎么样了?”
  “还没醒。”唐起接过电脑包,抽出来开机,纠正了句,“是江奶奶。”
  奶奶姓江,也是亲的,但跟唐起的爷爷离婚二十余年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只拿走一套四合院,住了半辈子。
  司博脑子一联想,脱口就道:“江哥也姓江。”
  “姓江的多了。”
  司博‘哦’一声,他差点还以为江哥如此位高权重,敢跟老板叫嚣,集团上上下下,连小唐总都得尊称一声哥,堪称集团一哥,是有亲戚关系呢。
  没容司博多想,唐起把车钥匙递给司博,让他帮忙处理那辆刚出过人命的panamera。
  司博简单听完,睁大眼,吊着下巴惊了数秒。
  唐起却面色如常,头脑依旧清晰:“你到现场一趟,保险公司的人会过来勘验定损,我刚才已经电话通知了,驾驶证和行驶证都在车里,你现在代我过去办一些手续,能处理吗?”
  司博没处理过,有些紧张,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怕在领导面前露怯,梗着脖子点头。
  “去吧。”唐起电脑搁在长腿上,噼里啪啦敲完一串开机密码,在司博转身之际叮嘱他,“别声张。”
  “啊?啊!我知道了,小唐总。”然后就像得了什么艰巨的密令,神神秘秘往外走。
  唐起瞥一眼司博的背影,这小子,初入职场,青涩,拘束,但他说什么都会全力服从,勤勤恳恳的,像个小学生一样态度端正,这性子唐起不欣赏,但是喜欢,所以顺手就用了,只是还得锻炼些时日。
  唐起把视线重新转回电脑屏,习惯性浏览邮件,查阅投拓部录入上报的地块信息表,还有几个小李压缩发来的文件包,里面整理了看地实拍视频、周围现状情况图以及户型配比表等等一大摞资料,准备下一次上会。
  唐起看了满眼的设计方案、测算表,一上午时间飞速掠过,他点开文件包里最后一个视频,是用无人机高空拍摄,那片地形他熟悉,并且之前还跟江明成分别调研过,旁边坐落着那栋他们计划收购的烂尾楼。而烂尾楼的前大街处,高耸着一幢大厦——金悦大厦。
  唐起的背脊倏忽一寒,盯着烂尾楼的画面突然切换,明显是被小李后期剪辑过的。
  他将视频的播放条往前拉了几秒,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里面有个人影在视频中刹那出现过几帧,将将卡在场景切换的叠层之间,唐起放在回车键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敲下暂停键,但画面太模糊,像个幻影,他却鬼使神差的感到熟悉,因为那个人影似乎穿了一条小黑裙。
  唐起视线下垂,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一节雪白的衬衫袖口,从针织衫的袖中露出来,上面一滴殷红干涸的血迹。
  应该是昨夜开车门时,滴下来的血。
  第7章
  唐起压制着心绪,掏手机翻出小李的号码,拨过去,对方很快接通:“喂,小唐总。”
  唐起直入主题:“你今早发给我的xx宗地的勘地视频,是什么时候拍摄的?”
  “昨天。”
  “昨天什么时候?具体时间。”
  “好像将近下班点了。”
  “视频原素材还在吗,没剪切过的,全部打包拷给我。”
  “好。”小李有些纳闷儿,但还是没有多问。
  “你直接放我办公桌上,我让司博过去取。”
  刚挂断,另一通电话切进来,是唐起那个日理万机的母亲,他按键接听:“小起,我刚好在你办公楼附近,赶上午休时间,想跟你一起吃个饭。”
  “那不巧。”唐起将电脑挪到旁边的座椅上,“奶奶生病了,我在医院。”
  这对婆媳向来不和,对彼此没有几分人情味,更何况二十年前就分了家,只表面上随口一问:“严重吗?”
  “做了开颅,”当然严重,唐起说,“还没醒。”
  “人老了,”她也不关心具体什么病,无非就是老年人常患那三高,“总有这一天。”
  她看得很淡,近乎漠然,一句话就给老人的性命做了总结。
  唐起的眉头皱起来,沉默着。
  “我过去看看吧,”她很敏锐,在儿子短暂的沉默中意识到什么,开口问,“哪家医院?”
  唐起顿了一下,还是报了个地址,等唐母来之前,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将湿漉漉的碎发抓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又变成那副精明能干的样子。
  唐母当然不是专程来探病人的,她只是过来巡视一圈,双手空空的在病房外站了不到两分钟,就要带儿子出去吃饭。
  唐起拒绝:“一会儿赵姨会送来。”
  唐母踩着一双细高跟,站得笔直,她端详了唐起一会儿,没勉强。
  “眼里血丝这么重,自己得注意休息。”她关心儿子,“多请个看护在医院就行。”
  唐起还记得小时候发高烧,奶奶是不放心把他交给外人照看的,老人家心疼孙子,粥一勺一勺喂,拧个毛巾都要亲力亲为。
  所以他说:“我能兼顾。”
  对于唐母而言,江奶奶早就是个外人了,但是唐起对这个外人格外上心。唐母便也耐着性子坐下,看着玻璃墙内的老人,她就像是为了投其所好,为了经营这段母子之情,跟唐起聊了聊病情,再聊到唐起高中时候宁肯搬到江奶奶的四合院,也不肯搬来跟她相处。
  “您太忙了。”而且组建了另外的家庭,唐起停顿片刻,才继续说,“哥也总是不回家,我那时候一个人,非常害怕。”
  三层别墅,九米挑空,是在京郊被夜色笼罩的一座孤楼,即便开得灯火通明,也空旷寂静得让人惧怕且胆寒。
  他每天都会做噩梦,梦见飘在江里的灵船、白幡、女尸、纸灯笼,还有那只浮出来的‘水鬼’。
  他非常害怕,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他被那只可怕的‘水鬼’威胁过,说出去就把他埋了。
  唐起在别墅惊魂未定的度过了好几天,实在怕得不行,才收拾行李搬去了四合院。
  听到这句的唐母倍感意外,她不知道唐起经历过什么,更没料到他会说出害怕两个字,这也不应该从她儿子的嘴里说出来,像个胆小怯懦的弱者。
  但是,唐起知道,他即便害怕,也仍是那个有魄力的人,所以今天才会亲口承认,他不仅那时候害怕,昨天也害怕,怕砸在车顶上的那条人命,怕奶奶下不来手术台,怕得心口都在抖。
  “抱歉。”唐母永远只是那个职场上的女强人,从没对两兄弟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不是不愧疚,也想要弥补,只不过唐庚不需要,向来都当没她这个妈,唐起也若即若离,所以总是让她使不上力,“以前是我忽略了你们,以后……”
  “妈。”唐起不想谈以后,他现在搬出来,独居,早就习惯了,“你也还没吃饭吧,我让赵姨一块儿送来。”
  “不了。”唐母看了眼腕表,“一会儿有个并购项目,我约了负责人两点会面。”话题带到这里,便自然而然地询问他们是不是打算收购那处烂尾楼。
  唐起有些意外,因为这个项目他们一直在私下接触:“您怎么知道?”
  “我的助理之前说,好像看见江明成在对接这个项目,是唐庚的意思吗?”
  助理会在什么情况下看见的?那多半是在同一种都有倾向的情况下。
  唐起听懂了,不答反问:“您也感兴趣?”
  “集团的会上有这项提案,计划重新启动建设,毕竟地段区位好,投资回报快。”正常楼盘从前期拿地、开发、再到上市,多少都得三五年,因为烂尾楼已经属于半成品,直接省去一系列的报建立项审批等前期工作,它在缩短开发周期的同时,能最大限度的提高企业资金利用率,唐母谈道,“但想要盘活,变废为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怕到时候搞不好,又砸在自己手上。”
  那将陷入再度烂尾,所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唐起适当表态:“有利当然有弊,毕竟这个项目的体量不算小,得看集团投资决策时对项目的定位和市场风险的把控,必须慎重。”
  他点到即止,不往深聊,知道在商言商的道理,不打算因为亲缘关系而放弃规则,哪怕面前这个人是他亲妈,现在这一刻,也成了竞争对手。
  唐母也不再多言,又看了眼表,便掐着时间离开,正好跟来送饭的赵姨在电梯口错开。
  唐起给司博发信息,让他办完车险去公司取小李拷贝的原素材视频,然后盯着渐渐暗黑的屏幕,他的心却往下沉。
  按理说,优质地段供量少,争抢必然激烈,何况这个烂尾楼项目的股权包里含着土地资源,但凡有些家底的房企,都会在背后摩拳擦掌,猫一样,闻不得腥。
  唐起就属于最早闻见腥味儿的那批,就像此刻捧在手上的鱼汤,要喝进嘴里尝,他眯了眯眼睛,夸:“很鲜呐。”
  赵姨整理着带过来的日用品,打算夜里在医院陪护,回头说:“那你多喝两碗。”
  “嗯。”
  唐起垂着眼睛继续喝汤,这时手机响,赵姨从袋子里摸出江奶奶的电话,上面是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她转身递给唐起:“奶奶的电话,你接吧。”
  唐起按了接听键,举到耳边:“你好。”
  “喂,您好……”听筒里响起年轻女士的声音,似乎信号不太好,在那边喂了半天,又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什么,像遭到电磁波严重干扰,唐起没听清。
  “喂。”唐起不得不放下汤碗,站起来,往窗边走了几步,“能听清吗?”
  听筒那边仍然滋啦了几秒钟,然后才恢复正常:“……用品店的,寿材已经打好了,您看是否需要本店配送?”
  “什么?”唐起没太听明白,“什么寿材?”
  那边顿了一下,才说:“棺材。”
  唐起倏地抬起头,像被人闷头一棍,狠狠敲在脑门上那种火大,脱口骂了句脏话:“你有病吧!”
  然后直接挂断。
  老人刚入院,躺在icu,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命悬一线,就有人打着电话送棺材,这不明晃晃地咒人死吗?他实在没法客气!
  赵姨闻言,有些诧异的回过头,因为唐起一向都是个言行得体的孩子,极少这般出言不逊:“怎么了?谁啊?”
  唐起刚要开口,手里的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串陌生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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