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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冰水

  在池清霁的记忆里,宋薄言总是从容不迫的。
  他很怕热,不喜欢出汗,尤其夏天,因而每一次来她家上课,时间都规划得很好,必定留出十分钟的余地,供他不紧不慢地走。
  在学校就更是,实验班的学生基本不怎么上体育课,哪怕上也都是自由活动划划水,池清霁每次见他,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此刻他头发呈现出些许凌乱,双眸紧盯着她时,那种过度的专注,让池清霁感觉有些陌生。
  以前宋薄言哪怕看着卷子的时候都不会这样目不转睛,目光好像抵达瞬间就已经将空气中灰尘的微粒点燃。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她短暂地愣了一下,直到宋薄言走到她面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才回过神来。
  池清霁看着眼前颀长清瘦的男人,先是抿了抿唇,而后抬手指了指后台墙壁上的提示标语,语气礼貌地提醒道:“顾客是不能进入后台的哦。”
  上次池清霁在舞台上和底下的客人开玩笑,语气都比这一刻要热络几分。
  宋薄言双手垂在身侧,指关节微动,声音依旧低而轻:
  “你以后还会来吗?”
  池清霁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只有微微往眉心收拢的眉头与注视陌生人般的冷淡目光在无声地告诉他,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池——”
  “你们来了怎么也不直接敲门啊!”
  就在两人静默对峙的时刻,池清霁身旁的办公室门被打开。
  刘姐抬眼才发现池清霁旁边的人不是阚北,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被池清霁用身体给推回了办公室。
  “哎哎哎你这也太热情了虽然一个月没见但是也不用这样……”刘姐都懵了,看池清霁反手一个关门落锁,动作干净利落得好像已经在心里排练了百来次,也忘了问刚才那人是谁。
  她一时间都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跟着池清霁在门边干巴巴地站了几分钟,才好不容易想起其中一件事:“他们仨呢?”
  “一个月连着每天跑两叁场,累得不行了,昨天睡了一天一夜,我出门的时候刚醒,说让我先过来跟你谈着。”池清霁迅速从刚才的情境中抽离出来,恢复了往日的语气:“那几个老板一开始都说一周左右,结果越拖越长,我们一开始已经答应了到后来根本拒绝不了,对不起啊刘姐。”
  “没事,理解,要真拒绝得那么干脆,那以后他们就不叫你们了。”
  刘姐抬手拍了拍池清霁的胳膊,朝沙发方向侧了侧头:“得了,别干站着了,先坐吧。”
  她招呼池清霁入座,自己走到饮水机旁边给她倒水。
  池清霁这个时候才发现刘姐眼眶有点发红,想起刚才办公室的争吵声,便问:“刘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刚接了个气人的电话。”
  刘姐端着杯水扭头走回来,把杯子放到池清霁面前,直接进入正题:“池啊,我估计你也知道我这次要跟你们谈什么,你们考虑一下到我这固定吧,我这都是大学生来的多,没有乐队影响真的太大了。”
  池清霁确实预料到刘姐这次要谈的就是固定驻场的事情。
  毕竟这动辄一个月不来,哪怕刘姐不说,她也知道对酒吧的生意肯定有影响,所以之前每次拒绝的时候都特别不好意思。
  不过,“这事儿我恐怕自己拿不了主意,得跟他们商量一下。”池清霁想了想,说。
  “那行,要么这样,等下你们去老陈那吃顿烧烤,边吃边聊,跟老陈说记我账上。”
  老陈家烧烤算是周边几个住宅区最平价好吃的烧烤店之一,加上离酒吧距离不足百米,平时刘姐有事没事就喜欢请酒吧里的员工去那里团建,已经成了真正的VIP客户,拥有一个独立的账本,吃饭以月结付账。
  池清霁应了声好:“你不去吗?”
  “我等下得去接佳佳,今天就先不去了。”刘姐说:“不过你们别跟我客气,放开肚子吃,一点烧烤我还是请得起的。”
  刘姐是个单亲妈妈,早年离婚后一直自己带着女儿,没有再婚,就母女俩相依为命。
  池清霁来这儿的时候,小女孩才二年级,转眼到现在也已经六年级了,正在为了考重点初中而努力。她想起今天是刘佳佳上补习班的日子,看了看时间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出来的时候,池清霁特地扫了一眼外场。
  宋薄言已经走了,外面放着颇有年代感的Ramp;B,叁叁两两的客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大片空的卡座显出几分萧索。
  墩子和小黑一听有烧烤吃,高兴得嘴角挂到耳朵根就没下来过,走到老陈烧烤门口,就直冲柜台点菜去了。
  池清霁找了个位置坐下,阚北打开门口冰柜门,拎出一瓶啤酒远远地问她:“喝吗?”
  池清霁顺手捞起桌下的开瓶器,往桌上敲了两下以示回应:“可以,浅喝两口。”
  老陈烧烤这边无论什么时候来都人满为患,好在老陈这边属于是家族产业,老婆女儿负责切洗串串,他在外弄肉串下水,儿子在里面烤蔬菜主食,分工明确,上菜很快。
  墩子直到烧烤端上来,先撸了叁根红柳羊肉,才想起来问:“今晚刘姐叫咱去干啥来着?”
  “想让我们固定,”池清霁喝了口啤酒,“一周叁次。”
  “行啊,你答应了吧?”小黑问。
  “没有,我说跟你们商量商量。”池清霁说。
  “那答应呗,刘姐对我们那么好,早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搞成那妈样刘姐也没嫌弃我们,就让我们在那干。”墩子连着撸了叁串,口齿不清:“这玩意还有啥商量的,我先同意!”
  紧接着是小黑:“我也同意。”
  确实,刘姐对手底下人,那一向是没话说。
  除了工作上的照顾,他们现在住的这套奇葩户型的房子也是刘姐帮忙找的,属于综合了租金与大小地段各方各面的因素之后最适合的选择,让他们这个半路出家的小乐队在麓城能有个安身之所。
  “我都行。”阚北说完,看了池清霁一眼:“你呢?”
  “鸡仔?鸡仔不能不乐意吧!”墩子一听,就差吐槽阚北问了句废话:“鸡仔和刘姐关系多好啊,还经常帮她女儿补习呢不是。”
  小黑也跟着点头:“对啊,鸡仔不可能不想吧,我们在外面一个月,就鸡仔念叨刘姐这边念叨得最多。”
  阚北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等烧烤吃差不多了,墩子和小黑准备收尾的时候,阚北懒洋洋地坐在烧烤店的塑料板凳上,背靠着身后的墙,一只手捏着手机慢悠悠地按了几下。
  池清霁察觉到震动掏出手机,就看是阚北来的微信。
  阚北:是因为那个男的吗?
  池清霁很漂亮,加上一副好嗓音,名字传开了之后,不时的就有些所谓二代放着那些气派的大酒吧不去,就非要开着豪车往这小破酒吧钻。
  这种人见得多了,总让阚北觉得好像有点钱的都喜欢把自己弄得像一棵圣诞树,恨不得一边手腕子上套十个表。
  但刚才他们叁个人迟一步进酒吧,阚北推门进去就看见那位公子哥儿坐在吧台上。
  神色冷漠寡淡,一身除了衣服之外别无他物,却是比任何人都矜高贵气。
  “操,我突然觉得我长得可真几把难看。”
  后来他们进了后台,小黑突然说了一句话,让阚北好像有点摸着心里这股不得劲是怎么回事了。
  说得夸张点,谁看了这样的人,不会生出那么几分自惭形秽。
  阚北当时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宋薄言目光追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对视持续了大概十秒不到,他就从吧台站起身,结账走了。
  鸡仔:哪个男的?
  阚北看池清霁一脸装蒜的样儿,嗤笑一声,在屏幕上点触的手指也开始加快了速度。
  阚北:充楞是吧
  阚北:为了一个男的连歌都不想唱了,有没有出息
  鸡仔:……
  鸡仔:我问你们意见不代表我不想固定,我这是民主!
  鸡仔:不识好歹!
  从老陈烧烤出来,一行人吃饱喝足往回走。
  池清霁喝了一瓶啤酒,就有点上头了,瘦削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也格外的亮。
  其余叁人都知道池清霁的酒量,纷纷笑而不语,等回去之后跟墩子和小黑立刻跟俩老妈子似的,催着池清霁洗澡睡觉。
  池清霁乖巧地洗了澡之后回到房间,在为数不多的酒精作用下,躺在床上的瞬间,意识便开始模糊。
  朦胧间,她好像听见,遥远的天际线那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蝉鸣。
  “池清霁!虽然打了下课铃但是我还没说下课!”
  教室里,电风扇飞速旋转。
  池清霁听见下课铃声本能地站起身来时,才意识到老师还没说出最关键的那两个字。
  霎时间,整个教室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可站都站起来了,横竖都是一顿骂。
  池清霁索性心一横:
  “老师我肚子特别疼,对不起对不起您放我一马我再不去拉裤子里了——”
  她顶着周围炸开的笑声,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往外窜,两条小细腿儿灵活地躲闪开老师眼里爆发的火星:“你昨天也拉裤裆,找借口也不找个新鲜的……还敢走,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老师你给我五分钟我马上拉完就回来!”
  小姑娘身穿着统一的白色校服,跟一颗被打出去的白色子弹一样,在高一的走廊上飞蹿过去。
  跑过厕所,冲向楼梯,直奔校园超市。
  “嚯,来啦,真准嘿,我这的钟都没你这么准时。”
  校园超市的老板都已经认识池清霁了,一看她进来,就直接给她指示:“第二排最左边那瓶,昨晚关门前就开始冰了,专门给你留的。”
  “谢谢老板,老板再见!”
  池清霁省了挑水的功夫,直接把水从冰箱拎出来,扔下一个钢镚儿就又跟一阵风似的,迎着烈日往回跑。
  那个时候每到夏天,她就在做这样的事情。
  因为宋薄言怕热,入了夏就不再喝常温的水,又不喜欢保温杯的味道,就只能早上带一瓶冰水过来,等不冰了就不喝了,熬到中午再去买水喝。
  后来她知道这件事之后,就自告奋勇地把帮他买水的这个任务承包了下来。
  从此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不管太阳多大日头多毒,每天上午下午各一趟,就为了让宋薄言口渴的时候不用忍着。
  她跑得很快,气喘吁吁地拿着水回到实验班门口的时候,瓶身上的雾气还很细。
  “宋薄言!”
  池清霁一进实验班,就看见宋薄言正在座位上看他的闲书。
  听见她的声音,宋薄言抬起头,目光扫过她手上握着的水瓶,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谢。”
  “不客气!”
  她把水放到他桌上,本来想加上一句你赶紧喝一口,怕待会儿不凉了,但看宋薄言已经低下头去继续阅读,便将那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也许他准备看完这一段,然后就会喝的。
  池清霁这么想着。
  实验班的课间很安静。
  所有人的目的都很明确,大部分人或是低头看书,或是埋头刷题。
  她一个闲人站在那里,就跟森林里立了座信号塔似的,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池清霁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少年背靠椅背,坐姿谈不上标准,甚至有些懒散,掌心托着厚实的书体,修长手指翻阅极快,就好像那里面记载的不是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文字,而是所见即所得的简笔图案。
  “宋薄言……”
  你到底什么时候喝水啊,它快要不冰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就在宋薄言抬眸重新看向她的时候,上课铃响了。
  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被通过遍布校园的喇叭以高损音质播放出来,就像是古老的电视机里夹杂着雪花点的画面,粗糙地刮擦着她的鼓膜。
  池清霁被刮醒了。
  周围一片漆黑。
  梦境中真实的片段尚且清晰,历历在目,胸腔里的器官跳得异常的快,就好像她刚才又回到了高中,经历了那样风风火火的一场狂奔。
  “呃啊……”
  不堪回首的记忆以一种无法抗拒的方式对她进行了一场猛烈攻击。
  池清霁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发出了痛苦而羞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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