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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3节

  杨枝傻了眼:“大人,你当真没看过这个本子?”
  “没有。”话落,忽听见墙外一声大喊:“哪里来的野鸭,在我家浴池洗澡!”是个大嗓门的妇人。
  杨枝慌忙取了衣服来穿,已听见那妇人转了柔声:“小郎君,你在我家浴池前坐着作甚?”
  柳轶尘想必已起了身:“夫人见谅,小生不知这汤池是夫人家的。”
  “好个斯文小郎君,我道是读书人,原来字也不识得!”大嗓门妇人喊道:“瞧瞧,这不写着么!”
  柳轶尘侧身,果见那矮墙上鬼画符一般依稀看得出炭描的“张家泉”三个字影,因夜深天黑,起先没留意,只当是小儿胡涂乱画。
  拱手道:“小生粗莽,未曾留意,还请夫人恕罪。”
  妇人见柳轶尘面貌俊美,早心底里原谅了他,只道:“小郎君休要说这等话,显得奴多小气似的,小郎君不是要泡澡么?穿着衣裳如何泡,让奴来为郎君宽衣。”边说边倚近了他,柳轶尘眼看气息就要吐到自己脸上,拱着手连连后退。然他退一步,那妇人却进一步,已将他逼的背贴了树:“小郎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夫人休要如此,叫夫人相公看见了,说也说不清楚。”柳轶尘一边避着妇人一边道。
  “那死鬼吃了酒雷也打不醒呢!”妇人咯咯笑,手已攀上了柳轶尘衣襟。
  柳轶尘避无可避,只好真用了几分绵劲,轻轻一撇,绕开妇人,那妇人却就势一歪,伏倒在地。
  “杀人啦,不要脸的直娘贼,偷泡我家池子还打人,快来人啊!”妇人连声哭嚎。
  此地与山脚相距不远,这妇人嗓门子又大,顷刻就能让镇上人闻见。柳轶尘正要开口,却见一柄剑架上了妇人肩膀:“闭嘴!”
  对付乡野村妇,剑可比老道学的之乎者也管用,妇人立刻噤了声。
  柳轶尘抬首,见杨枝手持方才自己撂在脚边的剑,凛凛瞪着妇人。她只着中衣,乌发披散在两肩,发尾还滴着水。
  月色下她自己也如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四射,似银瓶乍破,雷惊晓天。四野的草益发绿了,天边的月也益发明了。
  柳轶尘本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
  那妇人待回首觑望杨枝,却觉肩头剑身往下一压:“谁许你回头了?”
  妇人吓得一哆嗦,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本仙来你家泡泡澡,竟惹得你这般聒噪!”杨枝起了玩闹心,冷道:“是去岁收成不好,还是家中缺衣,本仙慢待了尔等?”阳泉虽在佛寺脚下,民间却笃信仙道,街上既见僧侣,又有道士,寻常村妇一概不管,只知道见了泥塑便拜。
  那妇人闻言骇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民、民妇愚鲁,不知竟是仙家降临!”因不敢回头,只是对着柳轶尘连连磕头。
  柳轶尘听她自称“本仙”,微微一愕,待见那妇人磕头连连,皱了皱眉,警告般望向杨枝。
  杨枝这才还剑入鞘,故作冷声道:“念汝心意尚诚,且未酿成大祸,姑且饶汝这回。汝且记着,此君是本仙派来试探汝心意的,可知汝心志不坚。今日返家后,汝需三思己过,戒断淫/邪,方能得本仙庇佑……现下,你且去吧,不许抬首,不许回头,更不许与旁人说起今日之事。”
  “是、是。”妇人当真不敢抬首回头,慌慌张张、不差是滚一般下了山。
  妇人一撤,杨枝忙讨好般往柳轶尘身边一凑,咧嘴笑:“大人我可机敏?”
  柳轶尘不理会她,径自转入墙后,自怀中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温泉池畔。
  杨枝追过来,见他捞起池畔衣裳,丢给自己:“穿上。”自始至终,未抬首看她一眼。
  杨枝接过外裳,撂下剑,便要更衣。柳轶尘却似逃脱一般,疾走几步,绕至墙外树下。
  树干粗而叶茂,其下蒿草丛生。是以他方才静坐在此,并未注意到,那两棵树的根,是缠绕在一起的。
  盘盘结结,勾勾绕绕,恰似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心境。
  杨枝穿好外衣,追出来,见柳轶尘寒着一张脸,忍不住问:“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可知本官方才为何不直接以权势相压?”柳轶尘淡声道。
  “大人……是觉得……我做错了?”
  “本官身在法司,执掌一朝拘谳,更当秉公持正。方才那事本就是你我无理在先,却又瞒骇恫吓,岂是……君子作为?”
  “大人我那不是看你被人非礼么?”杨枝声音低了下去,这老道学!
  “本官……”柳轶尘明知她是为了自己,亦未当真伤人,却仍欲盖弥彰般的板了脸:“……自有主张。”
  其实若当真觉得不妥,方才就喝止了她。
  但此际他的心如同破了皮的饺子,满脑子只想着再糊一层厚厚的面粉,将它补的严严实实。
  下山的路上,杨枝见柳轶尘一直脸色不豫,知道今夜马屁又拍在了马腿上,但念着心中那摇摇晃晃的少年身影,忍不住问:“大人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柳轶尘一愣,似一时未想起“更”从何来。良久,方开了口:“未曾……”眼风带到那讨厌的笑,舌尖又不自觉多滚出一个字:“……更……”
  “未曾更”,多奇怪的说法。
  杨枝只道是没有更加,那便说明今夜这马屁虽说无功,却也算不上有过,跟着柳轶尘,心满意足地晃下了山。
  今夜不管怎么说,是泡了一个舒快的澡!
  到得各自房前,杨枝正欲与柳轶尘道“晚安”,却听见他忽然问:“那严生与芸娘,后来怎样了?”
  作者有话说:
  喂,有人跟我说说话吗~~
  这一章比较长,v前稍微需要控制下字数,明天休息一天,小可爱们见谅~~
  第十五章
  黄成次早醒来,骂骂咧咧半天不休。柳轶尘拧着眉下楼,道:“那刺客追着我们来西山的,此际定然已回了京城。你去问郑渠,郑渠知晓。”
  “当真?”
  柳轶尘没有搭理她,自执壶烫了烫碗筷。
  黄成已从他态度中看出了胸有成竹,一抱手:“大人,属下想求你一件事。”
  柳轶尘将烫好的筷子架在碗上,抬了抬袖子:“去吧。”
  “谢大人!”
  黄成脚下如电,顷刻就没了踪影。
  杨枝看的惊讶,忍不住问:“大人,你已知晓那刺客身份?”
  柳轶尘袍袖轻动,将餐牌递给店家,方折回身,摇了摇头:“不知。”泰然自若,如趺坐云顶。
  “那你怎么……”杨枝惊讶。
  柳轶尘敛眸:“太吵。”
  “……”
  “大人你不怕黄捕头生气吗?”虽没相处多久,但杨枝看得出来柳轶尘与黄成私交甚好,不止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
  柳轶尘坦然的近乎无耻:“黄成是鱼脑袋,郑渠打两回岔她就忘了。”
  “……”
  “而且郑渠擅武,说不定真能看出什么线索。”
  “大人,”过了片刻,杨枝忍不住又问:“你就不怕那刺客还在附近,你我皆没什么武艺,黄捕头不在身边,恐有危险。”
  柳轶尘觑了她一眼:“那刺客为何只杀褚师傅而不动那老叟?”
  杨枝顷刻醒悟:“大人我明白了,杀褚师傅是因为有些事不想让我们知道,而留着老叟是因为有些事想让我们知道。如此,自然没有动我们的道理。”
  柳轶尘典了典衣袖,恰好跑堂端过粥来,他将第一碗让给了杨枝:“吃吧。”
  杨枝埋首喝着粥,忽然想到什么:“大人——”
  柳轶尘皱了皱眉:“我昨天说过什么?”
  杨枝想起“食不语”之说,垂下首——这老道学规矩真多!干脆撇了勺,端起碗,西里呼噜吸溜了起来。
  其声之大,其势之猛,让邻桌之人都不觉侧了目。
  每吸溜一声,都感觉柳轶尘的灵魂颤了一颤。终于,就在她吸第三口时,柳轶尘不耐烦地撂了筷子:“想问什么,问。”
  “大人真好!”杨枝欢快放下碗:“大人,那褚师傅藏着什么秘密,你知道吗?”
  柳轶尘慢条斯理道:“不知。但那老叟说,有人给了他样钗,那样钗在倚翠阁手中,这么说,此案倚翠阁亦牵扯其中。只是究竟是主动加入,还是被动卷入,还需再继续查探。”
  杨枝“哦”了一声,又安静片刻,才终于问出心中真正想问的话:“大人,我见你向那老叟磕头,那老叟是谁,你可知晓?”
  柳轶尘看了杨枝一眼,那一眼十分怪异,半晌,才反问:“你可知晓?”
  杨枝被问得一愣,连忙打起哈哈:“我……我知道为何还问大人你啊?你说是不是,大人!”
  柳轶尘轻“嗯”一声,须臾,忽道:“那人是先帝时银作局太监陶珩。”
  杨枝浑身一震,她本只是试探,没想到柳轶尘毫不隐瞒,将这般事关重大的机密和盘托出。怔了好半晌,才勉强抑住胸中震动,问:“可我看、看他……颌下有须……”
  柳轶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杨枝,道:“江湖有匪擅千面易容,号‘水中月’,你可听过?”
  杨枝垂下眸子,故意问:“大人,你不是在说什么志怪传奇吗?”
  柳轶尘道:“易容之术,只在表皮,远观相似,却不容细察,尤其经不得亲近之人打量。说到底,其实利用的是人心囫囵,不会将过多心思放在外人身上。往常交往,亦不过基于彼此的混沌印象。”
  顿一顿,与她呆滞的目光相接,又若有所思着补充道:“延乐之乱时,贼后胡氏请水中月徒儿易容扮作逆太子,为太子争得脱逃时间,后因那内监宝隆弃暗投明,暗中在太子车上装了伏火雷,才令太子粉身于漓江之上。”
  “大人这本我看过,叫《狸猫落水记》!”杨枝连忙笑道。民间确实有这个本子,如今宝公公权倾天下,四处有谄媚之人为他传英迹、立生祠,写个把本子颂他功德,并不少见。
  柳轶尘根本不予理会:“陶珩是宝隆徒弟,那驾车之人乃陶珩之徒,银作局小监吴翎,便是吾兄。”
  “大人……”杨枝没料到他会干脆剖白到这个程度,一愕之下,想起那个敦厚寡言的内监,心中一片怆然上涌,面前的粥刹那成了漓江的一湾血水。
  不过,一个姓吴一个姓柳,怎会是兄弟?这也是杨枝一开始并未往二人亲缘上想的缘故。
  柳轶尘似是猜中她心中所想,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养父母将我养在身边。后来养父母长眠,兄长便入宫做了内侍,是为了……养我。”
  他声音平静,杨枝抬头快速看他一眼,复又垂下。天边流云容容,像昨日说的,是个好天。
  杨枝幼时的记忆比如今还好,是以即便当时不过八岁稚童,她仍记得那少年内监的脸。
  那夜天很黑,没什么月亮,唯一的光是城中各处的火光,照亮了那少年内监平淡却坚毅的脸。
  和柳轶尘相比,那张脸实在是太过平淡,平淡的国字脸,平淡的小眼,平淡的粗鼻,平淡而厚实的嘴唇。
  人也不健谈,若是寻常相见,杨枝定不会留意他。
  可那夜的火光为他镀了一层无与伦比的璀璨,再精致的脸也敌不过的璀璨。
  那内监难得说了一句话:“我家中有个弟弟,比你长几岁,很是聪明。你替我……照看他。”
  若非走投无路,若非当真放心不下,谁会将一个孩子托付给另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还不过八岁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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