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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将行远

  中秋翌日,公孙嬋一行人就要出发前往金陵。
  行前公孙府里扰攘得鸡飞狗跳,公孙夫人偕着僕婢们忙着打理爱女出外用物,既担心路途险恶,又担心郊野多风霜,还担心马车简陋不适……没有担不完的心,简直就要将车内当成闺房整飭,所有在家时的用度一应完备,最好再带个厨子上路,锅碗瓢盆一併携出──女人出门,行囊永不嫌多似的。
  小苍蝇觉得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但面对夫人则劝阻无效,多亏凤栖木温言开示,诸如重装上路耽搁时日、善待马儿一切从简云云,让公孙夫人虽不情愿但亦觉有理,成功阻下了近半行李。
  公孙老爷就淡定许多,自己时常出外经商,习惯了路上奔波的日子,虽然对爱女即将远行感到不捨,但行备充足而不过,亦有可靠之人相互照应,因此只是离情充充,并不十分操心。
  娘儿俩殷殷话别,小苍蝇凑在里头跟着公孙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是初遇别离,一副再也见不到面似的难分难捨。三十三在一旁相候,目光触及公孙老爷,两人相视一笑。
  不久前,公孙老爷唤他到书房,两人闭门谈了些时候。公孙老爷要他随女儿同去金陵──只有他,没有小苍蝇。
  公孙老爷言道,爱女在府里娇养了十八年,从未离开过身边,而今远行不知归期,至快也得半载,夫人定然相思难熬,他希望留小苍蝇在她身边照应,有人能说话也是一个慰藉,而由他随行护送公孙嬋同去。
  这打算略出乎三十三意料之外。公孙嬋习惯有人服侍起居,再说有些生活行止涉及私密,非婚成之男女不宜相佐……人类在乎礼教规范,公孙老爷怎会没想到这一层?
  他的疑问换来公孙老爷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对嬋儿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心底也不是没有一番掂量。若你愿意,金陵回来后仍是和嬋儿住在公孙府里,也能接掌我外头生意;或者你想同城不同邸也不要紧,想干些别的营生也行,要是能日日得见,我们便什么都不求了,就只怕委屈了你。」
  三十三呆若木鸡,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确定老爷神智清醒,未被施以迷术……那么,是真的了?这话中之意,莫不是要将女儿许配予他?
  他原本还在想,公孙嬋已至婚配年纪,要是公孙夫妇开始为她寻觅夫婿,自己该如何阻止。虽然方法俯拾即是,却免不了术法干预,怎么都比不上他们自行开口为他俩指婚。
  以往他并不嚮往人类生活,却是为了晓蝶才留在公孙家,本拟待她懂事、两情相悦之后便要偕同回归山野,没想到会在公孙府体会到人类的良善。公孙夫妇是好人,他要执意带走她虽非难事,却不免让这一对老善人馀生伤心,况且晓蝶只怕也不愿意。若能结成姻缘,等公孙夫妇百年之后再离开,自是两全其美。
  三十三喜不自禁,单膝下跪:「──能得老爷夫人青睞,三十三受宠若惊。三十三愿偕小姐常侍左右,共享天伦。」
  *
  「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好过,少不得吃苦,在外头可别太娇纵,别给小苍蝇和三十三添麻烦,知道吗?」公孙夫人边理着女儿的衣裳边道。虽然她衣着已是齐整乾净,夫人一双手还是在她身上拨着弄着,好像只是找个理由捨不得离开而已。
  公孙嬋应了一声:「我若在路上看见了漂亮的玩意儿,就买回来送娘。」说着拿袖子擦去夫人眼角的泪,这一擦,却把袖子弄得更湿了。
  「你也别只顾着漂亮的玩意儿,娘不在身边,要好好照料自己,平平安安回来,可别瘦了。」捏了女儿脸颊一把:「我可记着这手感,回来少了半分都不行!」
  公孙嬋笑道:「我一餐吃两碗饭,长膘回来给娘看!」
  公孙夫人噗哧一笑:「哪儿学来的话,小母猪才长膘呢,长膘回来生小猪、餵猪奶。」
  公孙嬋咯咯笑得开心,夫人笑中带泪,看着她过去和赵总管、陈妈福伯等人话别。公孙嬋让高壮的陈妈一把抱住,那模样大有泰山压顶之势,甚是惊人。
  夫人拉着一旁揩泪的小苍蝇,道:「小苍蝇,可劳你多担待些了。若不是有你和三十三同去,我是万万不会让她出这么远的门的。」
  「照看小姐是小苍蝇的责任,我一定尽心尽力,夫人别操心。」
  「在外用度我分成了两份,由你和三十三看着,嬋儿身上别放太多银子,我怕她丢三落四的,又没心眼,给人骗去可就麻烦了。」
  「夫人放心吧,我理会得。倒是您,我们不在身边,您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我会常常捎信回来──」想到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改口道:「我会叫三十三写信捎回来,两个月……不,一个月一封!」
  公孙夫人微笑轻拍她的手,慈靄道:「难为你有这个心,我真是高兴。你自小就来公孙府,照料嬋儿无微不至,就像她姊姊一样,也像我半个女儿,我也不忍你在外头受风霜。别光照顾嬋儿而忘了自己,知道吗?」
  小苍蝇用力点头,力道大得将眼泪都给滴了下来。
  凤栖木远远站着,默默观看这一场人间离别。
  默默转身不再看。
  两声鞭击,车轮骨碌碌行走起来,将马车上的人和宅邸外的人拉开得愈来愈远。公孙嬋和小苍蝇趴在车后头用力挥手道别,府外眾人同样回应,双方都坚持着不肯先放下,直到马车拐过转角,让房舍遮住了视线才停。
  公孙嬋见小苍蝇两眼泪汪汪,觉得奇怪:「小苍蝇你干什么呢,又不是不会回来,怎么哭得这样惨?」
  小苍蝇吸了吸鼻子,道:「我捨不得大家嘛,这一走要好久才能回来,小姐就不难受吗?」
  公孙嬋偏头想了想道:「是有些捨不得,可也没像你这样。」
  小苍蝇擦乾眼泪,小声嘟噥:「都是成天跟三十三浸在一起才变得一样冷心冷面,有得玩就什么都不顾了。」但想到能可四处游山玩水、前往金陵是小姐自幼以来的心愿,如今已在路上,欢喜大过离愁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此行准备了两辆马车,公孙嬋三人一辆,三十三驾车;凤栖木自己一车,走在前面引路。不多时出了城门,过碧竹漪,来到月灵庙外岔口处停了下来,公孙嬋和小苍蝇走往月灵庙,求广寒娘娘保祐一路平安,三十三则回头向茶亭走去。
  打马车经过时茶亭小二就注意到了,这时见三十三走到面前,便笑着打了声招呼,十足熟稔的模样:「看这样子是要远行?公孙小姐出远门,这可稀奇了!」
  三十三点头道:「有事去金陵一趟。」
  「金陵?这可不近哪!」小二哥神色有些缅怀:「秦淮啊……」
  「你去过吗?」
  小二哥笑了笑:「许久之前去过,鱼水之乡,一个风姿绰约的地方。」他下頷朝远处的凤栖木一点,道:「瞧你们跟了一位特别的同伴,看来这趟远行定是有很特别的目的了。」
  三十三奇道:「你知道他?」
  「那日他初进城时曾在茶亭歇过脚,打听过你家小姐。」
  三十三神色一凝,小二哥看出他对凤栖木打听公孙嬋一事十分在意,赶紧补充道:「我说的都是城民们早就知道的,其馀不该说的我嘴巴可紧了!」
  三十三知他并非不懂分寸之人,要他不用在意。小二哥续道:「庆典夜里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他那一身出尘清灵和市井气息十分不洽,而且身形高长,鹤立鸡群,惹眼得很,城里正议论着你们府上来了奇人呢!」
  三十三略微沉吟后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小二哥双手环在胸前,望着凤栖木审思道:「嗯,少说也有两千年。他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能登天,你可远远不能相比。」
  「……是善是恶?」
  小二哥呵地一笑:「跟你同一条路的,怎会是恶?」
  三十三沉默,小二哥又道:「不过,他比我初见他那日多了股异样之气,很淡,我尚辨识不出好坏,你自个儿当心点。」
  「异样之气?」三十三想起挽月那夜凤栖木的神情,頷首:「多谢,我会留心。」停了一停,又道:「另外,我想向你打听几件事。」
  小二哥仍是双手环胸,很写意自在的模样,眉毛一挑,意示三十三说下去。
  「你可知道嫦娥奔月是讹化之后的传说?有一说奔月的并不是嫦娥。」
  小二哥眼睛眨了几眨,颇感意外:「这件事流传不广,冷僻得很,你哪儿听来的?」
  三十三头朝凤栖木一点。
  「唔,真难得人界还有人知晓此事。」小二哥爽快点头:「他说的没错,奔月的确实不是嫦娥。」
  跟公孙嬋无关的事,三十三倒是可以坦然地接受凤栖木的博知。「那么你可知奔月女子名姓?」他想起公孙嬋对此莫名在意。
  小二哥搜索长久积累下来的记忆,终告摇头:「我不知本名,听过的都以月宫之名称她为广寒娘娘。」
  三十三不是公孙嬋,并不觉得如何失望,便将这问题搁下了,另道:「还有一事相问,是关于公孙家太老爷和太夫人的。」
  「哦?」小二哥又一大奇。
  「你可知他们去了哪儿,为何失踪?」
  小二哥并未马上回话,瞅着三十三似是一番忖量,半晌后才笑了笑,笑得别有深意:「若一般人问我这问题,我定然回答不知,可你问我嘛,我说你这问得可大了,这事儿不是站这儿吃个小包喝杯茶、一言两语就能交代清楚的。况且,」他换了个揶揄笑意:「你家小娘子等你等得久了。」
  三十三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就见公孙嬋早已回到马车处,正向这里张望。小二哥笑得更开,道:「这事应当不急,想知道的话,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但你日前说过,你也许要离开凝月城了。」
  小二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早走晚走对我没有分别,也不差这一年半载。倒是你跟她总该有点进展了吧?」
  三十三想起公孙老爷的话,唇边不由得浮现暖心笑意,点了点头。
  小二哥瞇起眼嘖嘖有声:「瞧你这令人生气的神情,情场得意之人向失意之人炫耀是吗?」
  三十三连忙道:「我没这意思……」
  小二哥哈哈大笑:「玩笑话呢,看你认真的!」遥望远处,嘴角还掛着笑,却目光杳然。「所爱之人相伴在侧,当真令人艳羡……」
  三十三不知何言以对,默然片刻问道:「凝月城里没有线索?」
  「没有也不奇怪,反正我是在大海捞针,浑碰运气。」小二哥耸肩,早就习以为常,口气未有无奈。
  「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三十三也只能想到这句话。
  小二哥当然听得出他的安慰,给了他一个咧嘴灿笑,道:「当然,我日子多得是,不怕耗!」
  三十三明白他这个笑容并不勉强,小小失意挫折不了他的意志,心中一舒,报以微笑。
  「好啦好啦别再耽搁了,再说下去你们那个小跟班要说我长舌了!」小二哥搧着手赶他走。
  三十三淡笑点头,「那便他日再叙。」
  小二哥目送扬尘而去的马车,背后茶亭老闆唤他:「多柔,聊完了吧,还不快过来帮忙!」
  「就来,就来!」
  他将手上布巾啪地一声甩上脖子掛着,精神抖擞地转身忙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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