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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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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后的新学期,班上已经看不见崔河,虽然多少会和马家铭说两句,但没有崔河在的时候那种热闹。渐渐地,会和应采声说话的人,又少了。的确不能否认崔河的影响力。
  唯一的好处是,应采声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地自由。他再也没听见夏青的任何消息,也不会和任何人一起行动。课馀时间,他四处间晃,不自觉地走到了学生辅导中心。那里和上学期不太一样,多了几张新的海报文件在门边的公佈栏上。他才走进去,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对他说:
  「崔老师已经不在这里了哦。」
  应采声点点头,说,我知道,来看看而已。
  「如果有想谈的事情的话,还是可以来这里,一样有老师可以帮你的。」
  「谢谢。」
  原来他来这里的频繁程度,连他不是很有印象的人都记得吗?
  应采声想起父亲的一句话: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是因为这句话,所以父母亲才会离婚吗?还是因为他们离婚,父亲才有这样的感想?直到毕业那天,应采声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并谴责自己为何从没有好好思索过这句话。
  应采声带着毕业纪念册回家时,和母亲商量考研究所的事,她却没怎么专注在听,而是想起甚么似地说,崔河最近很少来啊。
  应采声说,都毕业了,现在才想到问吗?他避嫌地用冷淡的口气,想让母亲知道他和崔河只是朋友关係似地告知她,崔河早在之前就转学了,转到中部城市的学校。
  母亲只是淡淡地说,是吗,那就好。
  「怎么说?」
  「他找到他的志向,不是很好吗?」
  应采声对母亲的莫名冷淡『哦』了一声,感到意外地说:
  「我以为你挺喜欢他的。」
  「喜欢他的不是你吗?」
  应采声心跳停了一拍,以为自己听错了字,再问了一次,母亲以同样的音量,放慢速度,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应采声脸色发白,双手感到一阵刺麻,像千万隻蚂蚁在啃咬,他儘可能让声音保持稳定地问:
  「为甚么这么说?」
  「你真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吗?你妈可没那么笨。你以为我跟你爸怎么离婚的?我没有说是希望你可以改邪归正好不好?」母亲一脸不耐地继续说:「妈只是想让你当个正常人。」
  改邪归正?甚么是邪?甚么是正?他仅仅是喜欢一个人,不是吗?
  「你那时候……」应采声的后悔在这个时候出现。「知道的话为甚么没有说?」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没有说是希望你自己哪天良心发现。反正现在说这个也没用啊,你都交了女朋友了嘛,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应采声觉得连脚底板也开始麻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地继续问:
  「怎么样才叫正常?」
  「反正,」母亲把毕业纪念册往地上一甩,叫道:「同性恋就是不正常啦!」
  「怎么样才叫正常?」应采声又重覆了一次。
  他一直担心母亲会因此受伤,因此受到打击,做出了这个决定。
  如果,如果他知道,母亲早就发现,却还是那种态度,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崔河分开,甚至有可能和他一起转学。
  说到底,他只是个不会被特别在乎的孩子吧?也许喜欢男人的那个人是哥哥的话,母亲真的会崩溃,但那个人不是应禹,是他,应采声。
  他做的这些有甚么用呢?不过只是让母亲『不会丢脸』吧?没有成就无妨,不要惹出麻烦就好。就算真的怎样,也不过就是让她丢脸。
  只不过就是丢脸。像家里养的狗,长得没人家好看而已。
  他从来就太看得起自己了。
  如果,如果他早就知道的话……。
  应采声崩溃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他,他从不觉得我怪。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才奇怪!」
  当下他认为自己是用尽所有的生命喊出这些话。涌出的泪水不是滑过脸颊,而是滴落脸庞;却仍旧感觉得到它的热度。
  这句话之后,应采声甩上房门锁死,不理会外面母亲的叫喊,摔到床上,与其说是昏睡,不如说是失去意识的昏厥。
  □
  崔河离开后,一直有和应采声保持联络。本来有通话,但渐渐只剩下简讯;那是分开的一个月之后,应采声说,他不想让家里听见他讲电话的笑声。崔河也答应了。而最后一封简讯是应采声的一句:「我毕业了。」崔河回传后,没有再收到回信。
  起初,崔河认为也许是漏传;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或是应采声太累了,没有即时回应,那也都无所谓。直到崔河传了三封、五封、十封……却还是毫无消息时,他开始觉得奇怪。以前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他也不相信应采声是无情无义的人;更重要的是,一年前的那张纸条他还留着,那张写着「我还喜欢你」,皱得不像话的字条。
  崔河终于忍不住,拨了电话过去,得到的回应是:您所拨的电话是空号。一直以来用的都是通讯录的名字,不是直拨号码,没有按错键的可能;但崔河还是试了两三次,依旧是空号。最后他考虑了几十秒,决定打到应采声家里去。这次倒是接起得很快,只响了两声。听得出来那是应太太的声音,当他说自己是崔河的时候,语气差了一点;当他说要找应采声的时候,得到的答案是:「我没这个儿子,他死了。」以及切断电话的喀声、嘟嘟声。
  没有听应采声说过他与母亲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但崔河大胆地猜测,有可能他与应采声之间的事被发现,应太太才说出这样的气话;要是自己的儿子真死了,照理说不会这么冷静。前者的可能性最高,唯一的方法是直接到应采声家去,可这不但尷尬,就他现在也走不开。
  当初如他猜想,他从新系所的二年级开始念起。当应采声毕业,他也才三年级开始;于是目前除了在諮商室实习,还要兼顾课业,家里也没甚么机会回去。当他想起能打给骆保时,却发现没有记他的电话,令他懊恼不已。
  崔河在新的学校如同以往,过得不错,朋友也多;唯一不同的是,向他示好的女孩变多了。事后他和马家铭无意聊到这事,才知道以前其实也挺多女同学对他有意,可一直没有行动便是因为他的眼神,总是看着应采声。
  「不是没有人知道吗?」
  「套一句阿保说的话,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就算一开始不信,后来大家应该都默认吧。」
  难怪当他盯着手机看的时候,别人总是会问他,是不是女朋友来的信。也许因为他回答不是,也许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够盯着看的人在,才有这么多意外的桃花吧。当应采声失踪后,崔河走在同学之间时,看着远方发呆的次数比以前多更多了。他偶尔会作点白日梦,希望能看见应采声出现在校园给他个惊喜;当他见到校园里有和记忆中相似的身影时,不免有些期待,即使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发点妄想。
  「崔河!」
  崔河这次看见的,很像,很像,衣服是一模一样,但头发长了些,应该不是,却又觉得不会错。
  「喂,崔河!又发甚么呆啊?」同学用力拍他背后一掌,他这才回神来说:「我看到一个跟我朋友很像的人……连走路也很像。」
  「你一星期总会看到三次很像的。」同学调侃,「而且你不是说他人在南部吗,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吧?老兄,失恋最好的办法是找新的对象,那么多人追你,你不要?别老是看着远方不存在的女孩了!」
  崔河打哈哈回应,他现在忙都忙不过来了,没空谈恋爱。心底觉得好笑,他认成应采声的人,十个总有八个是女孩子。以前在骆保店里,也曾把他的背影认成女性;可说来奇怪,他声音听起来虽不阳刚,但也绝不像女人;相貌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却也不会用娘娘腔形容他;即使不脱光也能知道是男性,裸身的时候则是……崔河试着想用适当的词形容││应采声的美是中性的,说是神仙太过高贵,说是天使又太过圣洁,说是魔鬼也太过邪恶,最后,崔河下的评论是妖精。巧合的是,当他找到适当词汇时,认为相似的身影也像妖精一般消失了。
  同学又一把将他从神游里拉醒:「没时间谈恋爱就不要再想旧情人了!」崔河这才让自己把注意力回到教授的说话上,同时告诉自己,应采声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下一堂课他又见到一样的『妖精』随便挑了一个位子坐下,而且没有要开书包的意思,趴上桌子直接就睡。教授到了之后,叫他起床,也没醒;最后是走到他身边吼着,那人才含糊地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教室,似乎也不是上这堂课的。而且因为教室太过吵杂,声音太过含糊,崔河判断不出『妖精』是男是女。应采声已经毕业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跟他是同一系的同一堂课。这个人如此吸引他的目光,若是因为他和应采声的相像,那么他是否有可能喜欢上这个人?但那个喜欢是不是含着应采声的?吸引他目光的究竟是『妖精』的形象,还是应采声的形象?
  那一堂课,崔河完全没有听进半点东西,同学已经懒得说他,只觉得他今天特怪。那天崔河满堂,没有到諮商室实习,没得分散注意力,因此失眠了一晚。
  隔日他因为睡过头,翘了上午的课,差一点赶不上諮商室的实习时间,到场时还有些狼狈。那儿的工读生告诉他:「崔老师,早上有学生找你,我告诉他你下午才会过来,你应该还有空档吧?他说想要排今天的。」
  崔河意思地翻了翻他的时程表,空档,他知道一定有。那是以往他排给应采声的时间,于是他总是最后一个才排给学生;他问了工读生对方有没有填单子。
  「对方说他之前就填过,你有他的资料,所以我就没让他写了。」
  「哪一系的?」崔河打开文件夹一页页翻看。
  「他没有说耶,只说是研一的,可能要找大四的看看?」
  崔河翻了一会儿,找到两个,而两人都提过考虑研究所的事,所以不确定是谁。反正等会儿就知道了吧,崔河这就先整理其他的资料;心里却想着昨天见到的『妖精』不知道会是哪一系的?虽然有点缺德,但如果可以借人睹思人之情也多少让他心里有个慰藉。才这么想,昨天的『妖精』真的出现了。不是在走廊上虚晃一过,而是进了諮商室。工读生说,早上要找崔河的就是他。
  那人穿的衣服和昨天崔河见到的相同,他笑笑:「崔老师,这次也和上学期一样的时间,行吗?」
  崔河愣了大半晌,这才问了一句,你是这里的学生?研所?
  「嗯,美术系,研一。」
  崔河一时反应不来,官腔地和眼前的『妖精』说,请他先进来谈,填一下例行的单子,并请工读生帮忙看顾一下外头。
  一样的程序,崔河请对方坐到中间房间的椅子上,给了他一张资料表格和一支笔,问:
  「这次想谈甚么?」
  「你只有这个想问我吗?」那人笑笑,语尾说了两个字,那两个他一直渴望听见的字眼。
  崔河。
  「我满想知道你昨天有没有洗澡的。」崔河确定昨天看见的是应采声了,他说,我昨天就看见了,原来真的是你,衣服都没换。
  应采声哼笑,说,他昨天直接开车过来找崔河的,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手机又被母亲停用了,没带多少钱,晚上只好睡车里;幸好今天在諮商室终于等到人了。
  崔河又问,怎么之前没听应采声说要考来这里?那人则是难得笑开地说,早在崔河决定转学,他就开始看他们学校有没有研所能考了,早考完很久,因为不确定去不去得了,所以没告诉你。他继续说,考来这所学校是他唯一保留没有告诉母亲的事情,只让骆保知道;或者说,其实是骆保要他考的,如果发生了甚么事,父亲也能支援他,让他当作最后一道防线。而他早就和母亲撕破脸,详细他暂时不想提。
  「那……」崔河一时脑筋有点转不过来,「你都来这唸书了,没地方住吗?」
  应采声理直气壮地说:「住你那啊。」他又说,能省则省,他爹不算很有钱。
  崔河说,他是没问题,可又补上:「不怕我对你怎样?」
  应采声笑出声来,拉过崔河的手问:「你们这里隔音好吗?」
  崔河一下子红了脸,「你不会要在这里吧?」他老觉得自己脑海画面跑得比甚么都快,应采声一句话,能给他千万遐思;以前一样,现在也一样;头发稍微长了些的应采声,不知是看不惯抑或是其他,让他添上一层嫵媚。
  「只是亲的话,不会有太大声音吧?」
  应采声边说,扯过他的衣领,但先送上吻的却是崔河││他记得这句话。
  应采声没有多问崔河任何事,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没有问近况;崔河也存着对应采声先前女朋友的许多疑问;而他俩以后是朋友,还是其他?但关于两个人在一起必需考量的种种,彼此都没有问。
  管甚么其他呢?
  崔河本来就不在乎;而应采声再也不要在乎。
  仅仅,是喜欢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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