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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绝母女关系

  房里昏暗,李慧君在床上躺尸,电视机开着。
  电视机顶盒坏了,“无信号”在电视屏幕上左右飘动,雪花沙沙。
  李慧君觉得她和这台电视机一样,收不到信号,也连接不上世界。钱,输了七十万。人,也进了看守所。李慧君仰躺着,感觉房间都在收缩,天花板盖下来,钉住她,只有肾上腺素可以帮她把房顶给撑起来。就像在赌场里,她操着几十万,认为自己的人生在飙进。
  李慧君接受了超速的金钱观,再也没法过慢节奏的生活。
  太痛苦了,李慧君选择睡觉。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等她睡醒,水已经漫进房间。
  店铺招商的广告漂到床脚,上面用加粗加亮的字体写着“坐享财富人生”。李慧君还特地用红色油性笔把这几个字给圈出来了。纸已经被泡软,李慧君想把广告捞起来,手刚捏住纸往上拎,就把它给扯烂了。
  李慧君对着她稀巴烂的“财富人生”,轻声缀泣起来。
  有人敲门。
  李慧君的心绞紧了,呆坐在床上,不敢动。
  那人继续敲门,李慧君的拖鞋早漂走了,她找不到鞋,只好赤着脚蹚水过去。
  李慧君趴在门边上,从猫眼往外看,是麦亚闻!李慧君的身体啪一下就绷直了,她急得连拧了两下门把手,才把门打开。麦亚闻还是那么得体,他穿着雅雅的沙贝色开司米外衫和牛仔裤,站在她对面,看着他。
  李慧君再忍不住,对着他哭出来。
  两个人把房子收拾干净了。
  麦亚闻半责备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唔好再赌啦。”
  李慧君忙点头,眼泪水又垂下来:“蹲看守所的那几天,我就想死了算了。”
  麦亚闻用手指擦去,笑骂她:“傻女!你看你,哇塞,眼睛肿得像水蜜桃。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这次就当是去长教训,也怪我不好,带你去玩牌,不过你女儿也太狠心,舍得报警抓你——”
  “你说什么?”李慧君呆滞,“谁报警?”
  麦亚闻表情清白,他对李慧君拉长口型,清清楚楚说:“你女儿报警……你不知道吗?”
  李慧君马上冷了几度,从头凉到脚,耳鸣更甚,尖锐的杂音简直要从左耳穿到右耳,她的房子又开始扭曲变形,墙壁也被连带着消融。李慧君脸色发青,攥着拳头站起来,冲进胡笳的房间,扯起台灯就往地上掼,玻璃灯罩带着穗子炸开,她又把穿衣镜踹倒。
  麦亚闻并不阻止她,他就坐在客厅喝茶。
  胡笳下了晚自习就往家里赶。
  她骑着车,跟练演讲似的,在嘴里喃喃念措辞。
  街上的炒货店还亮着灯,滚筒式炒栗锅里,黑磁磁的石英砂翻搅着。
  胡笳经过,闻到焦甜暖热的栗子香味。李慧君最爱吃栗子。胡笳想了想,还是把车停在路边,跨过灌木丛,给李慧君买了二十五块钱的栗子,相当于她叁天的饭钱。这袋栗子怀里热乎乎,香喷喷。胡笳把栗子揣进怀里,蹬起车,人也跟着站起来。
  她脸上带着秋日的容光,风把她柔软的长发往后吹拂。
  回了小区,胡笳快快走。
  路过糟乱的垃圾站,她忍不住侧头多看了几眼。
  不知是有人搬家还是怎的,垃圾桶边竖着块灰扑扑的席梦思,边上还有个木头书桌,被人拿锤子砸烂一半,大件家具就这俩,边上都是些细软,衣服鞋子棉被,东西太多,五六个垃圾桶都装不下,它们跟固体喷泉似的从垃圾桶里喷出来,吐到地上。
  冒出来的这几件衣服,胡笳看着真觉得眼熟。
  再看会,她发现这些东西就是她的。
  李慧君把门给换了。
  胡笳打不开门,只能把门锤得震天响,将边上邻居都招出来了。
  李慧君实在受不住吵,她怕胡笳蛮挤进来,拴着金属防盗链,只把门打开一点,
  胡笳看见李慧君,又看见站在她后面的麦亚闻,她明白了些什么,心里的怒火跟岩浆似得喷出来,她朝李慧君吼:“你凭什么扔我东西!”
  李慧君表情森冷:“凭什么?凭这房子是我的!我爱干嘛干嘛,爱丢什么丢什么!”
  胡笳骂她:“神经病!赶紧把门给我打开!”李慧君不动,胡笳恨得太阳穴都跟着发烫了,满腔热血直接往她脑袋上冒。李慧君吓得赶紧关门,胡笳倒伸脚抵门,手往上一撸,把防盗链的扣给扯开了。
  “狗东西——”胡笳上来就对着麦亚闻爆粗口了,“谁让你来的?赶紧给我滚!”
  麦亚闻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慧君先顶上去:“这是我家,是我让他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胡笳直接把李慧君往后面一扯,把妈妈挡在身后,她对麦亚闻骂开了:“我让你别招我妈你还招!你他妈想死是吧!”说着,胡笳恨得攥住麦亚闻衣领要揍他,李慧君从后面冒出来,护住麦亚闻。
  “你做什么啊!要打人啊!你有本事先打死我!”李慧君扬起脸。
  “喂——有话好好说,都别动手!”麦亚闻焦急说。
  从这个角度,李慧君看不见麦亚闻的脸。
  她不知道他站在冰冷如水族馆的光线下,神色讥讽地看着胡笳。
  “你怎么还有脸骂我?啊?”李慧君想到看守所的日子,忍不住发抖,“你大义灭亲!你报警把你亲娘抓进去!可我呢?我告诉你,我在看守所里被人打,被人骂!你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还要谢谢你送我去挨骂挨打!”
  胡笳指着麦亚闻骂:“都是你煽风点火是吧?你拿我妈下手,真有你的啊?”
  “不是我说你,小姑娘,”麦亚闻和事佬似的开口,“你做事不考虑后果,那看守所里都是什么人?你说报警就报警,想没想过你妈妈?慧君,你也冷静,好好和她讲,我看她也是为你好——”
  听到“为你好”这个话,李慧君更恼了。
  “我不要她为我好!”她尖声骂胡笳,把她往外推。
  “赶紧给我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新搭上个男人?你去住他家里去!我告诉你,从此以后我就跟你两清!我老了不要你养!死了也不要你照顾!”李慧君再推不动胡笳了,弯下身喘气,外面围了叁圈看热闹的邻居,他们你一嘴,我又一嘴,说胡笳不好,也说李慧君不好。
  “反正这娘俩都不是好东西。”有人很有经验地开腔。
  胡笳被麦亚闻撬走了李慧君,她难抢回来了。
  她开口,声音已经涩了:“好,你不要我养,不要我照顾,我也管不动你了。”
  麦亚闻脸色松动,胡笳又抛出来句:“我不养你,但你该给我的钱一分都不能少,我还是未成年,我要花钱吃饭,花钱高考,花钱上大学。外公外婆的遗产也有我的份,你既然能挪二十万出去赌,我问你要二十万不过分吧?”
  提到钱,李慧君难堪了。
  她没想到胡笳会上升到这高度,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有存款,这钱你一天不给我,我就一天不走。你报警也没用,我们是母女,你生了我就得好好养我,教育我。你把我的东西丢出去,我不报警说你虐待子女就算是让着你了,你别得寸进尺。”
  胡笳整个人冷下来,说话有条有理。看戏的人窃窃私语,都说她够狠。
  只有胡笳知道自己有多痛苦。李慧君要是真肯把二十万给她,就是真的不想要她了。
  对于李慧君,最好的做法就是和胡笳道歉,留住她,她们还可以一起生活。胡笳看着李慧君,等妈妈的回答。她们之前也大吵过几次,不管骂得多难听,过几天就又和好了,洗澡还是用同一瓶沐浴露,逛街还是一起逛,袋子被塞得太重了,就一人提着一只耳朵。
  她们说到底还是母女,同根脐带绑着的。
  但今天不一样,两个人都动了真格。
  胡笳和李慧君对视着,时间像狡黠的壁虎,在她们之间慢慢爬行。
  李慧君的脸被灯光晒得发青,她轻轻说:“说到底还是要钱,你也就这样。”
  她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划了两次才把屏幕解锁,电子屏的光把她照得有些悲哀。
  李慧君对着屏幕按了两下,胡笳这边的手机就响了,她收到二十万的转账。这是李慧君银行卡里的全部了。其他钱,胡笳都帮她存了定期,她暂时还取不出来。
  “你拿走的那些嫁妆也都给你。”她说。
  “你好走了吧?”她说。
  胡笳孤零零站着。
  麦亚闻揽着李慧君站在她对面,两个女人的脸上都没有痛快的表情。
  李慧君和胡笳的表情都有些发涩发稠,感情被搅在一起了,反而分不清你和我。我希望我能离开你,但我又不希望你离开我。我希望我能爱你,但你又不会太爱我。你希望你不要抛弃我,但我还是抛弃了你。
  她们的脐带还是断了,她走了,她也未必愉快。
  胡笳脱力,她背过身往前走,给李慧君买的那袋栗子还被落在门外。
  袋子被看这些热闹的人给踩得漏出来点,胡笳蹲下身,把破破烂烂的袋子给拎起来,她抱着冷掉的栗子,慢吞吞往楼下走。走到底楼,胡笳一个没踩稳,栗子哗啦倒出来,落满地,胡笳蹲下来,死死咬住嘴唇,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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