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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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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敏今岁四十又七,近天命的年纪。
  鬓角微霜,眼角细纹,是当年碧玉年华里命运急转、辛酸的烙印。
  而如今乌云高髻,仅一副钗环点缀的利落,和裸纹深衣,只腰间一枚羊脂玉作饰的简约,是千帆过尽后的从容高华。
  “快起来,大热的天。”她扶起请安的人,两手握在儿子臂膀上,退开一步上下来回地看,眼中渐渐便蓄满了泪意,合目道,“万幸!万幸!只是瘦了一圈。你父王保佑你……”
  “让阿母挂心了,是孩儿的不是。”贺兰泽伸出右手,引过谢琼琚,“阿母,这是长意。”
  “妾、谢氏拜见……”谢琼琚方才同贺兰泽一道请安时并未开口,只是跪地磕了个头。眼下单独见礼,她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
  若是随贺兰泽去唤,他们已经和离还未重新接连理,显然不合规矩;若是按寻常长辈称呼去唤,仿若也不妥。
  “这会没有外人,不拘规矩。”不想,贺兰□□动接过了她的话,只将她静看了一瞬,示意贺兰泽将人扶起。
  “十年了。距离阿郎写信我,要娶你过门,一晃十年了。倒也还是你我头回见面!” 贺兰敏长叹了一声,看了眼一旁的皑皑,有些苦笑道,“罢了,随阿郎一道唤我阿母吧。”
  这话落下,谢琼琚和贺兰泽都有些意外。到底,贺兰泽冲她点了点头。
  谢琼琚福身而拜,“妾谢氏见过阿母。”
  贺兰敏含笑颔首,招手唤过小姑娘,“皑皑过来,见过你双亲。”
  双亲。
  谢琼琚有些局促。
  贺兰泽感到意外。
  回程路上,在客栈歇息时,两人原提过一次和皑皑相认的事。
  谢琼琚本就心神不宁,神思难聚。当日离开时抱得是必死不归的心,如此身后事压根没有想过。且皑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中山王齐冶的女儿……
  贺兰泽则是因为深感这些年责任的缺失,未尽人父之责,纵也不是他的错,但到底心怀歉意。
  遂两人达成一致,且回来府中,同孩子处着,慢慢说。
  这厢却不想,贺兰敏为着儿子坠崖一事急急赶来千山小楼,闻有这么个孩童,虽是个女郎,却是儿子的长女,自个的嫡孙,念儿子膝下血脉稀薄,亦为着给他祈福,便也直接认下了。
  这半月以来,皑皑都被她带在身边亲自看护和教养,学习世家大族的礼仪。
  眼下可谓礼数周全。
  小姑娘双膝跪地,双掌八指腹叠,两拇指竖起,折腰三拜深叩首,“皑皑拜见阿翁,阿母。”
  “起来!”一声“阿翁”入耳,贺兰泽声音都开始发颤,只上前单手抱起皑皑,清俊面庞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激动。
  数日来对如何同皑皑相认,皑皑愿不愿意与她相认,会不会埋怨他的种种疑虑,这一刻全都一扫而空。
  只觉一桩心事已了,来日岁月可更多时间更全身心地照顾谢琼琚。是故眼下抱着女儿,只任由她趴在肩头,自己忍不住望向身边人,温柔浅笑。
  正午的日光下,他本就明亮的笑容愈发温暖。
  暖到谢琼琚觉得他们之间仿若从未有过伤痛,只是良人初分,小别胜新婚。仿若皑皑一出生便是在他膝下,受他抚育,今日在此等待外出的君父,同他父女情深。
  如果她从来没有带过皑皑,不知她脾性;如果她没有看见伏在他肩头的孩子,抬起淡漠的眼神,看她久别后的第一眼。
  “皑皑。”谢琼琚走上前,低声道,“暑气重,这般贴着阿翁,回头你俩都生了汗难受的,先下来吧。”
  她双手抱下孩子,牵一只手在掌中,对着贺兰敏道,“皑皑年幼,这些日子辛苦阿母了,且让蕴棠伴着您,妾带着她便好。”
  城门口两幅车驾,谢琼琚觉得这样分坐是最好的。
  相比同贺兰泽共乘,这会她更想和皑皑在一起。
  贺兰敏也是母亲,她想,她应该也是想和儿子在一起的。
  “这些日子不瞒你说,且亏了还有这么个孩子在,安了我不少心。”贺兰敏上来牵过孩子,笑道,“你们好好处着。”
  她看了眼贺兰泽,“你照顾好长意。”
  “孩儿知道的,孩儿先送你们上车。”贺兰泽暗里拉了拉谢琼琚袖角,“你饮些水,歇一歇。”
  谢琼琚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晕眩,只木讷地点了点头。
  待人从身前过,也就三个人,她却似见看许多人,叠影重重,整个人下意识往后避开。
  “姑娘!”陪皑皑一道来的竹青红了半日眼眶,这会赶紧上来扶她,忍不住带着哭腔道,“您……”
  她想说您如何憔悴成这样。
  然回想这些日子漫天的流言,结合前头她知晓的事宜,便也无须多问。
  那根本就不是流言,是真相。
  她家姑娘明明搏命躲过一回,竟还要受第二回 。
  谢琼琚被搀扶着坐下来,接过竹青捧来的水,伸手才意识到皑皑已不在手中。她心下一慌,水便洒了大半。
  “奴婢的不是,给您倒太满了。”竹青给她擦拭手背,转身重新给她倒了一盏。
  这会谢琼琚接稳了。
  她想起来了,皑皑没丢,也没离开她,只是同她祖母一道。贺兰泽还特地送了他们。
  她慢慢饮了口,伸手轻轻抚摸着竹青面颊,眼中逐渐凝出笑意,“我不要紧,可能沾了些暑气。”
  竹青握着她的手,一点头,眼泪就噗噗索索落下来。
  “不哭了。”她给竹青擦眼泪,“一会惹我也哭了,我会头疼的。”
  片刻后,贺兰泽便回来了,竟然还带着皑皑。
  “上车吧,阿母说你或许想孩子,还是让皑皑回来陪着你。”贺兰泽尚且抱着孩子,这一日得那声“阿翁”,他是半点舍不得松开。
  只抬起左手,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牵过来。
  “那她、一个人?”谢琼琚有些犹豫地抬手又收了回去,只站起身来,“你去吧。皑皑想阿母,你就不想阿母吗?”
  “你将我同皑皑比?”贺兰泽嗔笑道,用额头抵了下孩子的额头,“我都是作阿翁的人了!”
  “走吧,这般大的日头,一会中暑了。”他拉过谢琼琚,边走边道,“薛灵枢都说了,让我多陪着你,少留你一人。”
  “方才你一人在马车中,才一点功夫,不是都害怕了吗?”
  “这可是我们头一回,一家三口在一起。”
  “阿母处无妨,有阿芷陪着。”
  “别说了!”谢琼琚猛地甩开他。
  话落,自己也吓了跳,须臾喘着气低下声来,“我有些头疼,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和皑皑同阿母坐一车吧!”
  “郎君,奴婢侍奉姑娘,你带着翁主去吧。”竹青只当谢琼琚闹脾气,赶紧上来打圆场,还不忘冲皑皑笑了笑,“待阿母养好精神了,翁主再让阿翁抱回来。”
  贺兰泽点了点头,温声道,“照顾好你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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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琼琚确实头疼得厉害,一入车厢便抱紧了竹青,“许是说话多了,许是想多了,我……”没说几句,她便靠在自幼一同长大的侍女怀里,睡了过去。
  暮色四起,贺兰泽带着皑皑在贺兰敏处用的膳,围桌而坐的还有贺兰芷和她的母亲萧氏。
  原是叫了谢琼琚的,但是她又起了烧,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药效上来,逼出一身汗,方退了烧。
  竹青在一旁侍奉着,她抓着她的手不放,眉宇慢慢疏朗开来。贺兰泽难得见她睡得这样安心,便没有再唤她,只让郭玉吩咐了膳房,备下吃食。
  这厢用膳毕,皑皑去了谢琼琚处,萧氏母女各自回房,屋里就剩了贺兰敏母子二人。
  贺兰敏跽坐在席上,贺兰泽对案而坐,同她叩首。
  贺兰敏也没让他起身,只盘着手中佛珠,看了他半晌,问道,“你这礼,是为着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于我赔罪?还是为着谢氏,向我求情?求我许你们圆满?”
  殿中又静片刻。
  贺兰泽自己直起了身子,“都不是。只是谢阿母认下了皑皑,让我们这般快父女团圆。”
  贺兰敏捻珠的手顿下,叹了口气道,“阿郎,人贵在知足。阿母圆了你的父女之情,你莫要再贪心了。”
  贺兰泽沉默看她。
  “本来夫妻之情,天伦之乐,该是自然在一起的,不该是二者择其一。但是你和谢氏之间,隔得东西太多了。你当理解阿母,很难容下她。”贺兰敏顿了顿,继续道,“我认了皑皑,让她安心,全你亲情。但你与她之间,断了吧。”
  “或者,阿母也退一步,你把她养在外头。”
  “阿母退两步,你纳了她。”
  “贺兰泽!”贺兰敏拍案起身,半晌缓声道,“非她不可吗?”
  “非她不可。”贺兰泽抬首,“若无她,亦不会再有旁人。”
  “原来,你不是来求我的,是来表态的。”贺兰敏冷嗤道,“有本事了……”
  贺兰泽并无多话。
  “那你且容阿母慢慢接受她,这些日子让她不必过来晨昏定省,她静养身子,阿母也再看看她。”贺兰敏合了合眼,有些颓败地重新坐下。
  城门口的迎候,只让贺兰泽觉得不可思议,反倒是这会碰撞过后,贺兰泽反而心下安定些。
  他再次谢过母亲。
  贺兰敏挥手道,“你也别在我眼前晃,多来气我!”
  贺兰泽闻这话,面上多了分笑意,只恭敬离开。外门口遇上过来送安神汤的贺兰芷,只颔首与她道谢。
  “辛苦表妹。”
  贺兰芷福身还礼。
  “姑母就这般同意了?乖巧温顺的姑娘端过汤盏奉上,“方才外头撞见表兄,妾瞧他心情尚好!”
  “我不应能如何?看着他再死一回。”贺兰敏推过碗盏,晲了她一眼,“你今个也十九了吧,不若算了。当年预备的是你阿姊,她识趣,眼下孩子都两个了。”
  “你也别误了年华,让你阿母给你留心着些罢。”
  十九岁的姑娘,挑着远山黛,满眼不屑和傲意,“阿母说了,以前就盼着我做个贵妃就成,眼下便是皇后也是有盼头的。全凭姑母作主!”
  贺兰敏捻着佛珠,静看着她,半晌笑道,“你阿母一贯是有心的,但愿她还能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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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琼琚醒来时已是夜色浓重,她没什么胃口只觉身上黏湿的难受,便让竹青伺候着沐浴。
  泡了半晌,人稍稍舒坦些,更衣出来见皑皑已经过来侯在一旁,心下便也欢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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