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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卿 第95节

  荣常尹被他凌厉的话语逼得不知该作何回应,一时话语没过脑子,粗略问:“造反怎么了?谋逆怎么了?变法动了太多人的乌纱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这是谋生存!难道你就没想过做这事吗?你甘心当入赘女婿,守着内院过一辈子?”
  误打误撞的,倒是问进了敬亭颐的心坎里。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
  敬亭颐一口回绝,“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你抛却妻女,抛却家族荣耀,备水一战?荣殿帅,早些收手罢。能当官家的人,难道会看不出你的心计?”
  这话好像也是在扪心自问。
  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不顾一切,如履薄冰,甚至过的日子不如寻常百姓。当真值得吗?
  荣常尹没有给出答案,敬亭颐也没有寻到答案。
  良久,荣常尹问:“要噇酒吗?”
  敬亭颐说不必,“公主不喜欢闻酒气。”
  听及他这话,荣常尹扬起擦伤的脖颈,豪放大笑
  “还是年轻啊。”荣常尹将大刀归位,“欸,想当年,我也像你这样,怕孩她娘生气怨恼,不敢去酒场。那时想得简单,只要阖家团圆美满,哪管官职权势大不大?”
  他用过来人特有的悲悯目光,睐着敬亭颐。
  “还是年轻,什么都不懂。不过这倒也正常,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服,什么都想去争一争。等你到我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我不会。”敬亭颐嘴角扯了扯,“不要给腐蚀找借口。荣殿帅,官家给你的已经够多了。”
  他不会,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荣常尹笑声愈来愈高,到最后,竟能从那狂放不羁的笑声里,品出凄凉之意。
  笑得脖颈青筋暴突,伤口崩裂,血珠连成线,把他干净的襕袍染上不算好闻的铁锈味。
  他浑浊的眼里,渐渐积攒出泪花。泪眼朦胧中,睃及敬亭颐扽平衣袖,始终澹然镇静。
  深不可测,心狠手辣。那双深意翻腾的眸里,不会装载进任何无关紧要的人。
  荣常尹想,他领略到敬亭颐的高深之处了。
  歇斯底里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敬亭颐这般杀人不眨眼的人。
  这种人,不会允许自己有落魄狼狈的时候。他会优雅地杀人砍头,矜贵地擦拭指节,是站在尸堆里的温润谪仙。
  无论在战场还是在官场,最怕遇上这种显山不露水的高深者。
  荣常尹心里直叹可惜。韩从朗绝对斗不过敬亭颐。若是敬亭颐也有意谋反就好喽,那他定会投到敬亭颐麾下。
  毕竟心软没魄力的人,不会做官家。
  *
  扫花游。
  缓缓先领着浮云卿进了堂屋。
  制香用具阗拥在篾丝箱里,桌子上摆着几摞写满字的白纸。凑近看,写的正是话本子里的情节。
  缓缓掇来条杌子让浮云卿坐,又把其中一摞纸递到她手里,“看看这一回故事怎么样。”
  浮云卿读得津津有味,问:“缓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以‘归隐录’的名字写话本子的呀?”
  缓缓说早几年就开始写了,“攒了几本,这两年才装订好。我天天闲得没事干,想着干脆就编故事罢。编小情小爱,编家国情怀,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好久了。”
  没墨水的人,总羡慕掂笔杆的书袋子。再抬眼看缓缓,眼里亮晶晶的,泛着痴狂的光芒。
  读起枯燥无味的书,浮云卿昏昏欲睡。可读起故事精巧的话本子,霎时精气神大涨。
  她安静地看,缓缓安静地写。翻动书页的声音与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分外和谐悦耳。
  比及缓缓出声提议俩人去卧寝坐坐,浮云卿罕见地面露犹豫。
  她将上次发热生病的事尽数说出,“缓缓,那位半仙说,我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嘱咐我往后不要与他相见。你有什么事,要不就在堂屋这里说罢。”
  缓缓不悦地蹙起眉头,“那半仙说什么你都信?小六,许太医不是不干净的东西,他是正儿八经请来的庇佑神仙,你懂么?那次发热,约莫纯属意外。换季最易生病,你肯定是没把自己照顾好。”
  缓缓把“针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这个道理,践行得淋漓尽致。
  这个小娘子,别瞧她偶尔怯懦,实则胆大心细,见解与旁人都不一样。掂笔杆的人,顾虑得多,想到某件事,想不通,人就容易郁闷。
  提及好姐妹的情郎,缓缓向来劝分不劝和。提及自己在乎的许太医,她容不得任何人诋毁。
  浮云卿啼笑皆非,心里想,既然缓缓这么说,那她不妨再试试。
  试试往卧寝里去,会不会生病。生病了,说明敬亭颐说得对;没有生病,那就证明是凑巧。
  这厢踱将泛着诡异红光的卧寝,尽管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可贸然瞧见一道牌位,浮云卿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许太医,小六来瞧你囖。”缓缓插三道香,“她呢,听信驸马与半仙的话,把你当作不干净的邪灵。胡说,许太医,你明明是神灵。许太医,你有什么话要我传达的,尽管说。噢,今日你念叨许久的驸马也来了。你若想见他,我把他叫来。”
  听及缓缓这番大胆的话,浮云卿火急火燎地撇下建盏说不妥,“缓缓,你还没有成婚,小娘子的闺房,怎能让他一个陌生男郎进?实在失礼。就是你……嗯,我是说许太医,就是许太医允许,我也不允许。”
  浮云卿像模像样地插香,像个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认真道:“许太医,不瞒你说,敬先生的确让我问你一件事。”
  言讫朝缓缓递去一眼,让她帮忙传话。因着缓缓先前说,只有她能与许太医对话。故而旁人若想与许太医交流,需得由她传话。
  只见缓缓阖上眸,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神奇的咒语,就只是静静站在牌位前。
  好似真能望见许太医的魂魄,听见他的声音。
  缓缓嘴皮子一开,“小六,许太医想听。你问罢。”
  浮云卿紧张地吞咽了下,她尊重缓缓的选择,可世间当真有通灵这么玄乎的事吗?
  “敬先生拜托我问许太医,有没有治因近亲成婚而得病的药方?这里的近亲,不是指表兄妹,是指亲舅甥。一位母亲的女儿,和母亲的兄长成婚,是那种舅甥。”
  缓缓睁开眼,“小六,驸马让你问这作甚?”
  浮云卿回:“敬先生说,是为一对友人而问。”
  缓缓沉吟半晌,“国朝舅甥不得通婚,视为乱.伦。不过在辽国,舅甥通婚却十分常见。辽政权更迭快,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世代联姻。舅甥通婚嚜,容我想想……”
  未几,缓缓眼眸一亮,扯着浮云卿的衣袖说想到了。
  “时下辽国历开泰五年,秦晋国王耶律隆庆今春纳后族萧氏女子,为秦晋国王妃。王妃有两女,一位是吴国公主耶律青莲1,驸马萧匹敌;一位是越国公主耶律行香2,驸马萧绍矩。越国公主与驸马,正是舅甥成婚。萧绍矩是王妃的兄长,尚侄女,并不稀奇。想来驸马这对友人,是他们俩了。”
  这下浮云卿才知,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看看聪明的缓缓,不仅捋清了辽国复杂的皇室关系,还清楚地知道,每位皇室子女的名字。
  缓缓知浮云卿心中所想,说道:“这些事呀,稍微操点心就知道。耶律隆庆身体抱恙,耶律氏为军政大权争破头。不知怎的,竟由萧绍矩代理国政。今年秋猎之所以准备得声势浩大,就是因着,越国公主与驸马也要来。俩人提前半月赶路,今下就住在禁中。这可是件大事,怎么,你先前从没听过这些风声吗?”
  浮云卿摇摇头说没有,“只知道近来京里格外热闹。你这么一说,倒像是谁故意拦着风声,不让我听似的。”
  缓缓心里一沉。
  这么大的事,浮云卿不知道,一定是她的好驸马,敬亭颐拦截的。
  浮云卿并未多想,催着缓缓与许太医对话。
  缓缓见状,只能乖乖地阖眸。
  ——“缓缓,你应该存着我那本《医术杂记》罢。第一百三十二页有讲,舅甥成婚得病该如何解。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像是悖论,但药方的确存在。这种药方,只能解辽人的病。他们的体质与我们中原人不同,药方,只对辽人有用。”
  缓缓听见许太医如是说。
  她心里默念声好。忽觉头上一重,原来是许太医在亲昵地抚着她的头顶。
  许太医是意气风发的年青郎模样,他说:“把药方誊抄一遍,交给公主。缓缓,这是件好事,放心大胆地做。”
  再睁开眼,心下一片了然。
  这是浮云卿拜托她做的事,就算不知敬亭颐的目的,她也得给好姐妹一个面子,尽心竭力地帮忙。
  转身翻箱倒柜,浮云卿也踅近看。
  “缓缓,你这里竟有那么多本许太医写的书?不是说,许太医的书皆已失传么?”浮云卿指着一箱书,不可置信。
  “是呀,在我请仙前,许太医的书,确实流落到各地。请仙后,许太医给我说过遗落书籍的踪迹。我呢,一本本地找来,天长日久的,就积攒了一箱。”
  缓缓按照许太医的指示,认真誊抄到宣纸上。又提起宣纸,送到浮云卿手里。
  后来用晚膳时,见浮云卿笑得灿烂,把宣纸往敬亭颐怀里一摁,“敬先生,这是你要的东西。”
  好姐妹过得幸福,她应该开心才是。可不知为何,缓缓心里总觉大事不妙。
  她想得冒犯,不敢说,只能闷在心里。总觉得浮云卿的幸福日子,过不长久了。
  浮云卿十六年来的安逸日子,会在秋猎后,倏尔无影无踪。
  缓缓阖眸,今下离开卧寝,许太医依旧伴她身旁,依旧能与她通话。
  “公主的驸马,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缓缓,他是个危险的人,你不要离他太近。”许太医温声劝。
  “缓缓,你是身子乏吗?怎么吃着吃着就闭上眼了?”吕夫人关切地问。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缓缓身上。
  一众目光里,最锋利那道,来自敬亭颐。
  作者有话说:
  1青莲:佛教中象征洁净与修行。
  2行香:即行香子,佛教行道烧香。
  辽,公主名字大多带有佛教色彩。
  第74章 七十四:故知
  ◎他乡遇故知。◎
  人有利益牵扯, 才会格外在乎对方的一举一动。
  缓缓偷摸睐眼敬亭颐,她有人撑腰,不怕他, 登时挑着眉瞪回去。
  “噢,我在跟许太医说话呢。”她回吕夫人。
  饭桌边走动的都是熟人, 缓缓提及许太医,毫不做避讳。
  吕夫人嫌晦气地捂住她的嘴,赧然朝浮云卿与敬亭颐致歉,“缓缓说话不分场合, 二位全当什么都没听到。”
  言讫给荣常尹示意, 让他帮忙打圆场。
  能看到许太医的,说这是请仙。看不见的, 说是巫蛊之术也不为过。吕夫人对浮云卿倒是放心,好姐妹,不至于敲鼓揭发。至于敬亭颐这位新驸马嚜, 不好说, 警惕些不是坏事。
  与敬亭颐交过手,荣常尹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搵帕搽净嘴皮子,八字胡须一动,吐道:“欸,你捂着缓缓的嘴作甚?公主驸马又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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