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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琼枝 第9节

  虽然看起来苍老憔悴,干瘦的脸颊深陷,但楚琳琅的眉眼肖似亲母,可以想见孙氏年轻时也是芙蓉美人。
  可惜这点依仗的姿色也在岁月蹉跎里衰败了,徒留下眉眼间一道道熨烫不开的深痕。
  看到女儿那如芙蓉初开的明艳面庞,孙氏的脸上挂起了难得的舒展笑意,连忙走将过来,拉着女儿的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楚琳琅之前的踌躇在见到娘亲的一刻也尽是化散,只拉着母亲的手,语带哽咽道:“娘,你怎么又瘦了?”
  她之前几次托人给母亲送去药材补品,这都是补到哪里去了?看来父亲说母亲病了,并不掺假。
  孙氏连忙解释:“并不碍事,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我偶感风寒,喝了几副汤药就好了。”
  就在这时,驿站二楼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略带怒意道:“无知蠢妇!堵在驿站门口唠个没完,还不赶紧让这孽障上楼给父亲请安!”
  第12章 隔壁疯邻
  楚琳琅抬头看着久未谋面的楚淮胜,深吸几口气,才将骂咽了回去。
  自己未出嫁时,没少顶撞楚淮胜,她不畏打骂,可最后承受怒火的却是仰人鼻息的娘亲。
  为了孙氏,她可以对楚淮胜的话充耳不闻,只当是恼人的臭屁。
  楚琳琅跟着孙氏上楼,冲着楚淮胜施礼道:“父亲身子可安好?”
  楚淮胜摆起做父亲的款儿,坐在驿站油漆斑驳的旧圈椅上,吹着盏里的茶叶沫冷声道:“安不安好,你这不孝女也不上心的,这真是一朝成了官夫人,架子十足,我若不来,你便忘了自己还有父母高堂?”
  楚琳琅一声不吭,任着楚淮胜骂,急得孙氏在一旁抿嘴,最后颤巍巍道:“老爷,您消消气,琳琅这不是来见您了……”
  楚淮胜瞪了孙氏一眼,孙芙立刻如缩脖子的鹌鹑,再不敢言。
  好在他想起自己这次奔赴连城的目的,总算是止了骂,开始像模像样地问起楚琳琅的近况,不过那话头总是往自己的女婿身上打转,话里话外想要探听周随安的近况。
  楚琳琅担心父亲居心不正,又要给周随安找麻烦,所以赶在楚淮胜张嘴前封口:“六殿下带着皇命来到连城,上下官员都吊着心肠在府衙候命,我家官人已经几日不曾归家,恐怕不能见父亲,特意托人带话,让我多备些礼给您……”
  楚淮胜一听周随安不能来见他,眉眼胡子立刻耷拉下来,一拍桌子:“真不是拐我家女儿的穷酸时候了!当了屁大的官,就跑到他岳丈面前摆架子!若是这般,我还真要亲自去府衙拜见他,也好叫他的同僚知道,他当年犯下的倒灶勾当!”
  因为当年女儿与周随安并非媒妁之约,楚淮胜一直拿捏着这点。不过这事儿当初两家都默认了,虽不光彩也不触犯律法。
  可周随安已经做官了,是要脸要名声,捏着这点,不怕他不从!
  说完这话,楚淮胜便等着女儿低眉顺眼地求自己。
  可楚琳琅依然纹丝不动,只淡定说:“父亲上午到的,应该也看见城门楼子那阵仗了,十几个西瓜大的脑袋,顺着路满地滚,这得清扫半日才能将血水清干净。你是让我官人掉了脑袋见您,才算不摆架子?我不怕别的,就怕你这么莽撞冲犯了贵人,到时候……我还得跟娘去街上捡您的脑袋……”
  上午正好是将那些行刺皇子的恶霸随从当街问斩的时候,楚淮胜路过不巧看了几眼,晚饭都能省下几大碗,现在听楚琳琅这么说,他一时也辩驳不了,更没有那个无赖胆子跑去府衙闹。
  可被楚琳琅的话呛在那,他少不得又怒骂道:“呸呸呸,敢咒你亲老子!他不在,你就捎带个话,你大哥一直赋闲在家也不是个事儿,看看他衙门口里有什么清闲的差,给你兄长安排上。”
  他说的大哥,便是楚琳琅同父异母的嫡兄楚人凤,也是当初撺掇父亲将庶妹送去为妾的那位。
  这个兄长虽然起名为人中龙凤,其实是个鸡爪子都不如的废物材料,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偏偏正事做不来,十足纨绔。
  当初他帮忙家里的生意,接连赔本,却把责任都推卸到一同管账的庶妹楚琳琅身上,害得楚琳琅被楚淮胜抽打,百口莫辩。
  后来这楚人凤钻营人脉,又在老家江口搞了个小吏做。谁知却因为沾花惹草,与上司的妾侍有染而被堵在后院挨打。
  要不是楚淮胜使了大笔钱银,只怕楚人凤一双腿都要被人打折。
  现在他赋闲在家,楚淮胜觉得不是办法,便想走女婿的门路,让儿子再高升高升。
  楚琳琅从母亲以前的书信里就知道这位人中龙凤兄长的勾当,听父亲说完,只是微微冷笑:“官人不过是个小小通判,虽然兼管些事务,可人事尽归地方知府管。有什么闲吏职位,也尽安插了知府大人的亲眷。再说了,人家走后门子起码是秀才出身,识文断字,不知我那位哥哥最近几年可考了功名,可以让官人拿去说嘴?”
  楚淮胜又被堵得哑口无言,挂不住脸再次骂楚琳琅是只顾着自己荣华,不顾兄弟死活的黑心肝,捎带着又骂孙氏贱籍出身,下贱胚子,养不出个好孩子来。
  楚琳琅听不下去,想要与父亲对骂,却被孙氏紧紧拧着手,不让她再与父亲犟嘴。
  楚淮胜骂久了也累,再加上抽水烟的瘾犯了,便唤来自己新纳的美妾扶着自己回屋歇息了。
  楚琳琅终于可以回到母亲的屋里,与孙氏说些体己话。
  从娘的嘴里她才知道,原来楚淮胜来这里并不是专门来打她的秋风,而是有一笔买卖要敲定,顺带来了连州。
  不过看他带着年老色衰的孙氏同行,就知道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老早打算来拿捏庶出的三女儿。
  “娘,你且忍忍,待我想了法子,迫得他放你出来,到时候我给你买宅子出来单过,不受他的腌臜气!”
  孙氏虽然听得欣慰,却摇头叹气着道:“他到底是你父亲。我在楚家吃穿不愁,你也算有娘家可依靠。我若是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守妇道,才这把年纪被楚家休了。到时候你也要带累名声,你婆婆岂不是更看不起你……”
  孙氏隐约记得自己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可惜她年幼时与家人走散,被拐子拐走卖到花船上成了瘦马,还未及挂牌子又被楚淮胜看中,买了做妾。
  她的性子温良懦弱,从不与人争执,却不成想,鹌鹑性子居然养出个胆大包天的女儿来。
  琳琅从小就敢为了她跟楚淮胜犟嘴,好似汪汪叫的小狗维护在自己身前,孙氏是既欣慰又酸楚。
  她这辈子便是这样了,只要不拖累女儿就好。
  楚琳琅知道母亲瞻前顾后,被人管怕了的。她懒得再说服母亲,只是她打定的主意,迟早有一天是要去做的。眼下没影,便不必跟母亲争执。
  于是母女二人互相依偎在床上,可以说些体己话。
  孙氏在女儿面前,说话畅快多了,只是她担忧着女儿一直不生养,不知在婆家有没有受刁难。
  楚琳琅报喜不报忧,只说些开心事情。
  二人闲聊起了楚家的近况。说着这些,孙氏还感叹了一句:“家里嫡出的两姐儿虽都嫁得早,可都不如你。你大姐跟你大姐夫去京城谋生,听说被人骗,赔了钱银,还拿你大姐的嫁妆填窟窿。大姐儿挪转不开,便回来借银子,被你父亲痛骂,正逼她和离呢!”
  楚琳琅皱眉道:“和离?”
  “是呀,你父亲……连下家都给你大姐找好了,只是大娘子似乎不同意,跟你父亲大闹。”
  楚琳琅听了有些默然,楚淮胜能找什么好的?楚家三个姐妹里,只大姐的性子温吞,对她和孙氏小娘都很客气,总算有些姐妹的情谊。
  可惜软性子的人总好被拿捏,楚淮胜衡量女婿的标准只看银子和权势,绝不会看对方是否良配。大姐都生养两个孩子了,还逼着她和离,哪里是心疼女儿,分明是怕被坑银子。
  孙氏接着又说:“你二姐家里还算好些,她官人做了水师的巡营,可脾气不好,爱耍酒疯。还打了你二姐……你嫡母心气不顺,总打听你的近况。听说你一直没有子嗣,总跟我提她娘家亲戚那边有个适龄的侄女……”
  楚琳琅一听就知道自己那位正室嫡母打的是什么算盘,立刻说道:“我周家宅子里的事情,哪轮到她伸手?你跟大娘说,纳妾的事情,我婆婆做主,不用我操心。”
  孙氏也不愿楚家大娘子的手伸到女儿院子里。楚家大娘子两个亲女的姻缘都不顺遂,而庶出女儿的家宅兴旺和睦,大娘子正红眼憋气呢!
  想到女儿一直不生养,她也是夜里愁的睡不好,爱怜地摸了摸琳琅的头发:“你小时候淘气,跟个男孩似的,还总跟人打架。我那时担心你性子太硬,将来嫁人吃亏。好在你性子改了不少,随安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斯文人,我也放心了。你要记得,女家人过日子,哪里有什么太安顺的,有些小委屈也得忍忍。性子太刚烈总不是好事。以前江口的那个疯婆娘就是教训……唉……”
  楚琳琅早就忘了娘亲嘴里的那个疯婆子,只依稀记得在江口租住的宅院隔壁是有那么一个,整日疯疯癫癫地到处喊人。
  不过跟大街上的痴傻的疯子不同,她虽然蓬乱着头发,却并不垢面,虽然在街角萎顿倚坐,蹭了一身的泥土,可第二日又是头脸干净的样子。
  一时好奇,她不禁问:“对了,我倒是忘了她是如何疯的?”
  楚琳琅小时也问过这问题,可娘亲总是敷衍过去,不愿意跟小孩子细说。可楚琳琅现在大了,孙芙便不避忌:“听她整日嚷嚷着什么负心人,悔叫夫君觅封侯一类的。好像是容不得夫君纳妾,闹得发疯,被夫家休弃了吧。那夫家也是够心狠的,连她的儿子也一并赶了出来。也幸好她有儿子在身边,细细照顾着她,比他家雇的那个婆子都用心。只可惜那么小的孩子,跟娘亲遭罪了!”
  孙氏嘴里说的小男孩,楚琳琅的记忆里倒是清楚地记得。
  因为没有娘亲的照拂,那孩子干瘦的脸上挂着些脱相的大眼。
  而让人印象更深的,是遇到想占他疯娘便宜的泼皮无赖时,那小崽子砸人的狠劲儿。
  楚琳琅小时遇到过一次——那么细瘦的胳膊,举着大石将人的后脑袋砸得血肉模糊,他那双大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第13章 亲自上门
  依稀记得那个疯女人后来病死了,可是那小子后来怎么样,楚琳琅又想不起来。
  她问起,孙氏想了想说:“那孩子没了娘亲,好像是被亲友寻访过来接走了吧。那时你还总往那院子里跑,你爹训你都不听呢!”
  楚琳琅的确记得不大清楚了。不过她记得自己曾经可怜那小子,偷偷给小崽子送了几次吃的。
  可惜对方不领情,还将一碗吃食扣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得的漂亮新裙上。她气得哇哇大哭,将小崽子按在地上好一顿打……
  现在想来,的确是太孩子气了!
  而如今,当时的激愤被时间碾压得渣都不剩,母女闲聊起来没个头,一时又聊到了别处。
  楚琳琅怕楚淮胜抽完了水烟又来寻她的事,所以偷偷给母亲塞了银子后,与母亲告辞先回去了。
  当回家时,楚琳琅听扫地的老仆说大官人早回来了,便赶着回房里看看。
  只见周随安连官服都没换,敞着衣襟倒卧在了床上。
  楚琳琅还未挨床,就闻到了酒变臭发馊的味道。
  她换了便衣走过去,摸着周随安的额头问:“这是喝了多少,屋里的丫鬟也是,怎能让你不换衣就上床?”
  周随安白皙的面颊泛红,皱眉半睁开眼,又抬起带了几分少年稚气的尖下巴,抿嘴赌气地说:“我是娶了娘子的!用得着别人?”
  楚琳琅也习惯了周随安私下里的孩子气,只顺着他的毛捋道:“是是是,你有娘子,奴家这就帮官人你换衣!”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低眉浅笑时,面颊挂着几分红润的样子,心里也是有些发痒。
  虽然他与琳琅成亲七载,可琳琅的容貌却并未在繁琐家事中衰败,反而如绽放芍药更胜他俩初识的时候。
  不过酒意上头,就算心在发热,身子还是瘫软的,他懒洋洋攥住楚琳琅的手,将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突然想起仆人说她下午离家,便问:“你去了哪?”
  楚琳琅知道父亲来的事情瞒不住,便说了出来。
  周随安一听,酒醒大半,扑腾一下坐起,瞪大了眼:“他怎么来了!”
  若说方才的周大人是醉饮的慵懒猫儿,现在则是被按在猫爪下吱吱叫的小鼠。
  他这辈子最厌恶惧怕之人,就是他那混不吝的市侩老丈人。
  当初他与楚琳琅巧遇,被她的美色惊艳,再听她的凄苦遭遇,一时少年心胆升起,意气用事救下了要被强嫁的琳琅。
  可这些少年意气并不足以抵挡楚淮胜的胡搅蛮缠。在楚淮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周随安的心里也生过悔意。
  就像母亲当初所言,诱拐良家妇女私奔,这是何等无状的事情!要是楚家闹起来,他的名声尽毁,如何能过得乡试风考?
  幸好楚琳琅有手腕,最后按下了楚家落得相安无事。
  而后他一路苦读,除了为光耀门楣,更是因为琳琅说过,若是他考上外放为官,就可以走得远远的,不必再避忌这位丈人。
  如此一来,头悬梁锥刺股的动力莫名又平添了几分。
  周随安如今这般出息,其实该感谢岳丈大人给了他无穷之助力。
  只是本该远在天边的麻烦,突然蹦到了眼前,之前的酒意全都惊成冷汗排了出来。
  楚琳琅看周随安的反应,心里微微酸楚。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给夫君添了许多是非,一边帮他换了睡衣,一边开口宽慰他:“你我成亲七载了,他再闹也没得意思。那边的事情由着我来应付,他回江口时,你去践行一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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