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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第五十章

  三个闹事的土匪离开一壶酒楼,在许多道窥探的视线中沿街慢慢遛达,几停几拐,忽然就消失在人潮中。
  亦是在此刻,两个丰乐县衙的衙役与一名文吏匆匆赶到酒楼,在一众食客与酒楼伙计的注视中上到二楼,经通传进入雅间。
  文吏看着端坐在桌边的三人,十分聪慧地深深行了个不特别指向哪位的礼,奉上带来的大包袱。
  “县丞大人命小的来送张先生所要的卷宗。”
  张屏起身接过。
  “多谢谢大人与诸位,在下用完之后,定迅速完好归还。”
  文吏与衙役即刻告退,离开酒楼。远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驰来,一辆直奔向一壶酒楼,另一辆却转往另一个方向,往通达客栈而去。
  大街与某条小路的交叉处,亦停着另一辆马车,悬挂着朴素的棉布车帘,车夫与几个路人在还价,与其他揽客的马车并无区别。
  价未谈成,路人转身去询问其他车驾,这辆车的窗帘却如被风吹开般微微掀起,车厢内赫然是刚才在酒楼闹事的三个土匪。
  三人透过车帘缝隙注视着那两辆分别奔向一壶酒楼和通达客栈的车驾,红脸汉子笑道:“这群贼倒精,一敲打就露头。”
  黄瘦汉子应声:“再精也翻不出咱们侍郎大人的手掌心。”
  红脸汉子一哈:“那是自然,侍郎大人算无遗策,岂是这些鼠辈所能钻腾出的。只是侍郎大人真真关爱尚书大人的学生,竟让咱们哥儿几个帮着大理寺这边,不去支援桂头儿。冒犯说一句,京兆府和大理寺天天满嘴的大道理,然谁真的有胸怀有格局,还是要看做的实事。”
  黄瘦汉子赞同颔首,最年长的短须客凝望窗外,亦轻笑一声。
  “帮是帮了,谁能先审出真话,还不一定。”
  两辆车驾已分别停在通达客栈和一壶酒楼门前,一辆车上跳下一个管事打扮的男子,疾步进入客栈。另一群人围在一壶酒楼前,从车中扶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
  几名家人搀着老妇人颤巍巍上了二楼,向雅间通报。
  “我们东家老太太求见诸位。”
  柳桐倚微一怔,云毓甚觉有趣地挑眉。两人与面无表情的张屏一同站起。
  两名中年仆妇搀着老太太徐徐进了门,老太太朝桌子屈膝。
  “民妇贺白氏拜见诸位公子老爷,闻得公子老爷们要传我儿问话,但他为陪民妇去五台山上香,先行出门打点了,不能应召,实非有意怠慢,故民妇前来。还望公子老爷们恕罪。”
  柳桐倚上前搀扶:“老夫人万勿如此客气,快快请坐。晚辈乃为公务,有一二疑问想请教贺老板。”
  老太太反手抓住柳桐倚衣袖:“敢问公子老爷,莫非我儿犯了什么官司?既说要审他,可有传召的公函或拘捕的批文?几位又是哪个衙门的官爷?我儿乃良民啊!孝顺守礼,怎会被疑?要拿就拿我这老太婆吧啊啊啊——”一头扎向柳桐倚胸口,往地上瘫去。<a href=http://www.166xs.cc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http://www.166xs.cc</a>" target="_blank">www.166xs.cc</a></a>
  张屏箭步上前,稳稳托住老太:“柳断丞乃为大理寺公务,传问令郎。”
  老太太又转身揪住张屏:“这位公子是……知县大人?民妇失礼,拜见大人。”
  张屏仍稳健扶定她:“晚辈已被罢职,夫人不必如此。”
  贺白氏睁大皱纹重叠的双眼,倒吸一口冷气:“大人竟然……?那,怎会在这儿?又找我儿何事?”
  云毓端着茶盏坐着桌边,悠然观望,柳桐倚整一整衣袍:“夫人,晚辈乃为查一桩命……”
  “晚辈乃为一些商税疑点,被柳断丞传唤自此。”
  柳桐倚微讶然地看了一眼打断他话头的张屏,随即颔首,取出大理寺令牌:“大理寺因一些缘故,需盘查丰乐县历年税收。详细缘故,恕不能相告。”
  张屏接话:“因晚辈到任后,将县中账册全部重整,故虽被罢职,仍需配合柳断丞查问。”
  云毓含笑出声:“老夫人不必惊忧,只是循例问两句。一笔笔都是明白账目,贵店若按时缴纳商税,便没什么事儿。”
  贺白氏松开张屏和柳桐倚的衣袖,略直起腰:“我儿做买卖最最老实,税金绝对一分一文都不曾少。各位老爷只管查来,每年每月缴税的凭证,小店亦都存着,可随时取来核对。”
  云毓温声道:“不忙,不忙。”
  一旁云府的仆役端来一张扶手圈椅:“老夫人请坐。”
  贺白氏佝偻着身躯:“民妇站着回话即可。”
  柳桐倚和颜悦色道:“本断丞需相问的甚多,此处又非公堂,夫人请坐吧,如此方便。”
  几位云府家仆亦附和,贺白氏方才颤颤敛身:“便失礼一回了。”退步落座,两名仆妇一左一右侍立两旁。
  柳桐倚与张屏回到座位。左右撤下盘碟碗筷,擦干净桌面,张屏捧过包袱皮上摞着的账册,垂目翻看。
  云毓又微笑向贺白氏道:“夫人言谈不俗,字圆腔正,兼之举止端庄,是否京城人氏?”
  贺白氏恭顺道:“公子老爷忒抬举了,民妇非京城人。”
  张屏接话:“老夫人系本地人,数代居于此县。曾祖务农,赁富户高氏田亩耕种,祖父做过货郎,娶县郊郑姓菜农无子寡妻为妇,生一子二女。子又娶佃农许氏家第四女,生三子二女。老夫人行第三,长兄幼弟少年夭亡,次兄娶长工刘氏之女。七年前离世。夫人十七岁嫁进贺家,尊夫家本是县郊瓜农,三十一年前病故。留给夫人京郊房屋五间。另有田地六亩被尊夫胞弟夺去。夫人有二子二女,长子贺庆保,本为佃农,赁巫员外家田亩耕种,娶佃农曹氏女,生一子一女。夫人的长女嫁米氏,十九岁时难产亡故。次女嫁吴氏,现为菜农,在县郊有田庄,菜果供应酒楼。次子即这座酒楼的老板贺庆佑。”
  贺白氏眼角的皱纹颤了颤:“张先生将我老太婆的家底查得真详细。”
  张屏肃然:“都是本县户册与赋税卷宗记录,一翻即知,不用多查。”
  贺白氏尴尬一笑,云毓感叹:“老夫人虽早年辛苦,万幸子孙争气,后半生有福。尤其贺老板,白手起家,实令人佩服。”
  贺白氏刚要开口谦虚,张屏接话:“柳断丞要询问的,正是贺老板历年账目中,有疑点之处。”
  柳桐倚温和凝望贺白氏:“老夫人放心,只问几处小小不解。其一……”从张屏手中接过册子。
  “观卷宗可知,贺老板年轻时在县中菜行、粮铺、酒肆之地做杂工,二十一岁娶醋铺伙计苗三宝之女。后来开过茶水摊,卖过干果。十二年前,租下县中长兴大街北段门面三间开食铺,名叫来一壶。我等查贺老板生意税款,亦是从此年查起。详细的,仍由原丰乐知县张屏与夫人一说。”
  贺白氏连声应:“好,好,老身细细地听,但凡知道的,一定替小儿明白地答。”
  柳桐倚道了声多谢,再把册子递还张屏。
  张屏面无表情望着贺白氏:“县中百姓商户,历年所缴之税,所置之产,笔笔皆有记录。此时只拿来几册,其余都能在县衙卷宗库中找出。”垂目刷刷翻动册页。
  “十二年前,贺老板初开酒肆来一壶。前六个月需纳税钱,最少九文,最多十八文。按律,市肆门摊,经营所获,百则税三。朝廷恩顾小商,月税钱不足十文者免之。来一壶免了两个月的税。之后生意渐好,但前三年,所缴税钱,最多者一月一百八十六文,即所入六千二百文。六两多银子。即按最多计算,每年收入七十两左右。”
  他再拖过另一本封皮稍浅的档册。
  “贺老板当时所租门面,每年租金十二两。再除去肉菜米面柴油等本钱……”
  云毓插话:“这个定无详细记录,不好算,只能估一估了。”
  柳桐倚正色:“少估一些,贺老板白手起家,必懂俭省。”
  张屏掀起眼皮:“十两?数整,好算。”
  柳桐倚颔首:“行。”
  云毓感叹:“大理寺,厚道。”
  贺白氏在椅上挪动一下,张屏继续肃然道:“户册另有记录,从第二年起,贺老板又在店面附近租了个小院子,供全家居住,年租金五两。”
  柳桐倚凝眉:“开饭店,贺老板全家人吃饭可不用算花费了。其余穿衣出行之类,亦按极少算。贺老板当时有两子三女,贺老夫人跟着贺老板住,统共八人。”
  贺白氏又插话:“人口虽多,老婆子与我儿媳妇都不是吃白饭的。养蚕织布,针线活计,都做得。还能补贴家用哩。”
  柳桐倚思索:“如此,也随着张兄方才说的凑整,全家一年三两,多否?”
  云毓眨一眨眼:“我不会算账,应不多吧……”
  左右连声附和——
  “不多不多。”
  “极其俭省了。”
  贺白氏一声不吭。
  张屏继续算:“十二加十加五再加三,三十两,每年四十两剩余。然,户册上记录,第四年春上,贺老板买了一座两进小宅,厢房六间,主屋三间,花费二百六十两,写契书时已结清。这三四年中,贺老板另置办板车两架,骡子两匹。购宅之后,又添置马两匹,马车一辆。”
  贺白氏双唇一颤,淌下两道热泪:“谁家没个积累应急的家底?我儿做买卖不容易。老房子给了他哥哥,老身拿自己的体己棺材本,他媳妇把压箱底的嫁妆当了,再亲戚里借些凑些,给他添补置些东西不成么?”
  张屏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早年饭都吃不饱时,不拿?”
  贺白氏哽咽:“自然是要留着救命应急的。”
  张屏交叠双手:“老夫人应知,典当或买卖,亦需缴税,县衙都能查出。”
  贺白氏噌地起身:“前知县老爷这是何意?我们穷苦人家出身的,便不配有个棺材本?不信我老太婆的话,大人们拿老身去衙门升个堂?”
  云府家仆立刻踏上一步虚虚做搀扶状。柳桐倚温声道:“老夫人快快请坐,不过一问。”
  云毓亦轻喟:“分分勤积余,寸寸慈母心。”
  贺白氏拭泪:“穷苦人家的苦楚,诸位公子老爷是不能明白的。”
  柳桐倚又安慰道:“万幸当下日子已好了,亦是老夫人当年倾尽所有,相助令郎的功劳。”
  贺白氏攥紧手帕:“老婆子当时真是豁出了这张老脸,竭尽所能,只盼着我儿能支撑起这份买卖。”
  云毓点头:“值得,令郎未负夫人所望。”
  张屏仍满脸严肃:“夫人这时已拿出所有的,借遍能借的?”
  贺白氏对上他视线,突然明白过来,打了个激灵,哭声顿止。
  张屏已再翻开一本册子:“看税册,之后四年,贺老板生意确实越来越好,依税来算,第七年当年约四百两的收入。这四年酒肆所得统共一千余两。但……”
  张屏沉着翻动册页。
  “这四年中,贺老板先迁店至东市大街,赁楼上楼下共八大间门面,年租五十两,将来一壶小馆改做一壶酒楼。开铺第七年又将所赁门面买下,按衙门所存转让契书上价格,是六百一十九两。所住宅院亦换了大的,花费五百二十八两。原本的小宅没卖,转赁给他人居住,租金每年十五两。”
  柳桐倚道:“仅置这两处产业,就差不多是四年酒楼不去除成本的所有入账了。”
  张屏仍看着册子:“据户册等记录,贺老板另还买了城郊田三十亩,并田庄一座,即是现在贺老板的妹夫种菜的地方。酒楼请了掌厨、伙计,掌厨先是一人,后来变成两人。伙计先四名,之后六名,又之后十名。酒楼添置车两辆,骡子四匹。贺老板自家另新购了两辆新马车,养马六匹。宅中有管事一名、车夫两名、丫鬟仆妇六名、小厮六名、花匠杂役四人……”
  贺白氏颤颤插话:“诸位公子老爷既然说这里不是公堂,老婆子就当闲话说一句,请诸位也别太较真儿……若按照这个算法去查城里所有的买卖,只怕都有出入。做酒楼营生,多上少上几盘菜,谁能记得这么清呢。柜台上一时忙了,没来得及算录,也都是常有的事。”
  张屏又抬起眼皮:“对不上的,不是夫人所说的一点两点,而是一壶酒楼报知官府的一倍乃至数倍。到了第八年,谢知县到任,整改县境,一壶酒楼迁搬此处。原本的旧楼抵除屋款八百两,另又补交近四百两。聘大厨古思味,会做名菜明前雪春波绿,薪酬应不低。新添伙计帮厨多名。亦在这几年间贺老板的两个女儿出嫁,儿子定亲,聘礼陪嫁,不知详细,然户册记录,贺老板买下自家隔壁宅子,并入己宅,又置办两座田庄给女儿做陪嫁。单这几项花费,即近一千五百两。另,老夫人的长孙即贺老板的侄儿成亲,娶的就是古思味之女。贺老板送了侄儿一座小院。古思味的另一个女儿嫁了贺老板之妻的外甥,贺老板送了县郊的一个菜园……”
  贺白氏脸色惨白,云毓又笑吟吟开口:“记录当真详细,听得我都有些晕了。”
  张屏道:“在下先报个大概的估数,当下粗算,至少有三千余两银子对不上账目。”
  云毓诧异:“竟这么多?!”
  柳桐倚仍是十分温和地望着贺白氏:“钱数难平,数额又十分大。若为经营所得,却未按真实收入缴税,则要从经手的县衙官吏查起。”
  贺白氏双唇又抖了抖:“可……据老身所知,查税,是户部的事儿,查官府衙门,是该御史老爷们办吧……公子老爷是哪个衙门的来着?”
  柳桐倚微笑:“老夫人所言极是,大理寺本不管商税,如今查之,只为案件公务。”
  贺白氏手按在胸前,急促呼吸,忽再猛喘两口气,双眼一翻,一个仆妇尖叫:“老太太——”
  云府的家仆闪身出门。
  贺家的仆妇仍在叫:“大夫,快叫大夫!”
  另一仆妇捣胸嚎哭:“我们老太太一直身子不好,诸位私把此地当公堂,咄咄逼问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若她老人家有什么好歹,你们拿什么赔来!当官的就能这么逼人?!天子脚下就这样讲王法?!啊啊啊啊啊——”声音刚抽到嘶厉处,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跟着云府的仆从进了雅间。
  云毓拱手:“劳烦院判大人,请速速救治这位老夫人。”
  彭院判抬袖一还礼,随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即铺开一张垫褥,上前搀扶贺白氏。
  两名仆妇尖叫。
  “你们干什么?!”
  “我们老太太岂容人乱碰!”
  彭院判拱手:“二位安心,学生只是治病,并无冒犯之意。请扶老夫人躺下,容学生请脉。”
  哭得最大声的仆妇嘶声道:“你说躺平就躺平?!我们老太太素有痰症,若是痰厥,躺下了痰更卡在嗓子里,一口气上不来怎么办?”
  一名云府家仆出声:“院判大人乃太医院圣手,比你们知县大人都官高几阶哩。常给娘娘们请脉的。没见我们公子和柳断丞张先生都起身相见了么。今日万幸他老人家在此。诸位安心,万别耽搁。说不定因祸得福,老夫人浑身的病症都能被根治了。”
  两个仆妇怔了怔,一直小声附和的仆妇向主嚷的妇人瞧了瞧,主嚷的哼道:“当真?万一我们老太太有什么不好,决不罢休!”
  贺白氏被抬起躺平,彭院判取出丝线,让仆妇搭在老太太的脉腕上,半闭着眼诊了一时,吩咐随从:“取针。”
  随从打开药箱,捧出针囊。彭院判瞥了一眼:“太细。用大金针。”
  随从立刻换过,彭院判拔出一根大针,那凶闹的仆妇倒抽一口冷气:“娘啊,这棒槌一般的针,要往我们老太太身上戳?”
  彭院判正色:“针不大,扎不透。老太太急火攻心,需速速救治。学生将在百会、膻中、气海、水沟、太冲、中冲、涌泉、关元、神阙、合谷等处用针。”又吩咐随从,“点药灯,针身厚涂发神露,炙烤见红后与我。”
  仆妇们失色,随从麻利地点灯涂针,边涂边问:“老师,需备几根?”
  彭院判淡淡道:“先烤上十二根吧。”
  话未落音,贺白氏眼皮一颤,猛喘一声,大咳起来。
  两名仆妇惊喜扑上前:“老太太醒了!”
  彭院判喝止:“万莫乱动老人家!急厥醒转亦甚凶险。拿针来,让老夫人躺平,学生先在百会穴下针!”
  贺白氏睁开双目,挺身坐起:“不必,老身已醒了。”
  彭院判举着针疾声道:“不得坐,不得坐,请老夫人缓缓躺正。”
  贺白氏摆手:“老身好极了,多谢大人。”
  彭院判眉头紧皱:“老夫人可仍觉晕眩无力?学生改针风池与大椎穴。”
  贺白氏一撑仆妇的手臂站起:“不晕。老身一贯如此,醒了就好。”
  彭院判语重心长道:“老夫人万勿硬撑。”
  贺白氏道:“没撑,没撑。说来也怪,迷瞪这一时,突然浑身都得劲了。”
  张屏向贺白氏及那闹得凶的仆妇拱手:“贺老夫人,贺夫人,今日并非有意为难贺老板与贵婆媳。大理寺乃为追查十几年前临县蔡府火灾疑案相关,还望告知实情。”
  仆妇神色又变了变,贺白氏一脸诧异:“张先生说什么?老身不明白。”
  张屏仍瞧着那仆妇:“夫人形容富贵,指有戒痕,谈吐举止处显身份。是否贺老板之妻,请几位县中百姓,一辨即知。”
  妇人脸色腊白,垂下视线,柳桐倚徐声接话:“十四年前,顺安县境内蔡府遭火灾蒙难,近日新有证据,疑为谋杀。凶徒或一直潜藏在临近几县中。这十余年里,忽持得大宗不明来历钱财者,皆要细查。”
  贺白氏睁大双眼:“断丞老爷这话又令老婆子不解,我等百姓,托庇天恩,赚点小钱,日子过好些,就被怀疑是嫌犯么?”
  柳桐倚和颜悦色道:“老夫人这就误会了。查得只是来历不明的钱财。若账目清明,一笔笔对得上,自然无需害怕。贺老板这份家业,解释明白即可。”
  云毓一挑唇:“在下再多透露些,查得如此迫切,亦因凶徒疑与前日行刺玳王殿下之逆贼有关。商税之类,无需劳动大理寺。漏了,补上。当罚领罚。若是以往衙门里有些官吏索要贿赂,教唆你们少报账目之类,只要老实交待,亦或可将功补过。与灭人满门或谋逆之罪相比,都是小事。但若图谋行刺亲王,残害朝廷命官,可就是牵连全家乃至三族,大逆不道了。”
  贺白氏瞳孔一缩,贺夫人抓紧她的手臂。这时云府的管事又进来,低声向云毓禀报几句,云毓微侧身,凑近柳桐倚耳边:“柳兄,先过去客栈那边吧。”
  柳桐倚微一颔首,又和张屏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人一同起身。
  “今日先打扰到此刻。”
  三人连同彭院判下了楼,正往大门去,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人,扑通跪倒:“罪民贺庆佑来迟,叩请大人们留步。”
  酒楼内院,二楼静室。
  柳桐倚、云毓、张屏再度落座,柳桐倚又和气地向下首道:“当下只是询问一些疑惑,贺老板请起身说话吧。”
  贺庆佑匍匐在地:“多谢大人,罪民不配,请让罪民跪着禀报,罪民心里踏实。”
  柳桐倚轻叹:“也罢,只是我有诸多疑问,需一一询之。”
  贺庆佑顿首:“罪民逾越,求大人在询问之前,先容罪民自陈旧事。罪民知己之过,但从未谋害他人性命,当年蔡府的火灾,前些时日的散材之死,都与罪民及罪民的家人无关,求大人明鉴!”
  张屏肃然望着他:“散材究竟是什么人?因何威胁贺老板与通达客栈的卓老板数年?贺老板和卓老板又怎会心甘情愿被他勒索?”
  贺庆佑脊背一颤,微微抬身:“此事说来话长,请容罪民细禀。事情由头,的确在十四五年前。那时罪民一穷二白,到处找活计糊口。卓西德与罪民,曾一道做过零工,算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弟兄。正好我俩都没钱,就各自凑了些,一同去丰乐与顺安交界处的官道上摆茶水摊。”
  话到这里,又顿了顿。
  “罪民胆大包天,那时就想着逃税了……我俩弄了个推车,今儿在丰乐境内摆一摆,明儿在顺安境内的路边摆一摆,想着两边都管不着,钻空子……”
  柳桐倚道:“不必说太多税的事。”
  贺庆佑点头:“是,是。罪民知道什么要紧。总之,那时候来往县里也麻烦,我们就在顺安那边的乡里又找了个活,晚上给人家看菜地,顺便能住下,白天就出来摆摊。看地的棚子能有多好,有一回下大雷雨,棚塌了,我俩淋了一宿,都病了。县里看大夫吃药都贵,我俩听说附近乡里有个姓黄的郎中,医术挺好,又便宜,就去找他诊治。”
  柳桐倚与张屏精神俱是一振。张屏问:“这位黄郎中可是有个失心疯的女儿?”
  贺庆佑再点头如捣蒜:“对,就是前些时日,大逆不道,被张大人英明不凡地拿下的那个疯妇!罪民与卓西德其后种种,竟也算是因这妇人生起。我俩当时白天仍去摆摊,吹风起烧,黄郎中真是好人,就留我们在他家治病。那一晚,恰是罪民与卓西德退了烧,差不多好了,正打算第二天就告辞。当时又有人来找黄郎中看病,黄郎中忙着,忽然发现他闺女不见了。我二人帮着找寻,这女子原本一直被黄郎中关在内院厢房,罪民也不知她出过什么事。黄郎中着急找人,几个同村的婆子来帮忙,半吐半露告诉我俩,他闺女看上了附近一个大官蔡大人家的公子,这一跑八成就是往蔡家去……”
  黄郎中有了些年岁,腿脚不快,又怕闺女乱闯蔡府被打,就央告他人先去帮他截住女儿。
  “我俩与三个村里的婆子一道跑了几里路,却见前面天空泛着红光。我们就猜,别是哪里着火了吧。这时见一个人影在前头手舞足蹈地又哭又嚷,正是黄郎中的闺女。婆子们上前将她拦住,只听她哭叫,救蔡郎,蔡郎在火里,救蔡郎……我们朝前看,确实是失火的形容,半边天都红了,估摸着火势挺厉害。于是罪民和卓西德就跟婆子们说,让她们先带着黄郎中的闺女回村,我俩往前去瞅个究竟,顺便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救火或报官。”
  婆子们依言拖着黄稚娘折返,贺庆佑与卓西德继续向前赶,便看见冲天烈焰焚烧着大宅。
  “这真是我二人这辈子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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