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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耶洛斯坦

  【耶洛斯坦(yellowstain),黄斑,隐喻怯懦。——译者注
  在舰队按预定时间到达夸贾林环礁前一天的傍晚,威利正赶上值晚8点至午夜12点的班。他观察到舰桥上的水兵们都显得比平时紧张,纵然舰长并不在场也是如此。驾驶室里笼罩着一种沉甸甸的寂静。在昏暗的雷达室里,那些在雷达的暗绿色荧光映照中的一张张幽灵般的面孔并没有停止那没完没了的关于性的议论,不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兴致大不如前了。议论的重心主要是关于性病的问题。信号兵们都蹲在信号旗袋上边喝着变了味的咖啡边小声地嘀咕着。
  并没有正式通知说舰队将于清晨抵达夸贾林,不过他们有舵手做他们的情报员,威利每晚都和马里克一起通过观测星星来确定军舰的方位。所以,他们同舰长一样清楚军舰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
  威利没有那种普遍的阴郁情绪。他意气昂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过12个小时他就要投入战斗了,再过24小时他就是一个曾经为了他的国家冒过生命危险的战士了。他自觉坚不可摧。他知道自己正在迈向危险的边缘,但这危险倒像是一种娱乐,就像骑手在赛马时越过高栏一样。他为自己毫无恐惧感而自豪,而这也更使他意气风发了。
  除了舰长之外,只有他知道“凯恩号”将在黎明时分执行一项充满危险的使命。在一批专人护送的绝密信件里,有一封是给“凯恩号”的新命令。这艘扫雷舰要掩护一轮登陆艇对海滩发起的抢攻,它本身位置离那个滩头只有1000码远,完全在海岸炮火的射程之内。之所以要这样行事,是因为那些低矮的登陆艇本身很难掌握正确的航向。威利虽未参加过实战,但自视情绪比那些参加过战斗的老兵们的还好,尽管他知道迫在眉睫的巨大风险而他们并不知道。
  他的乐观心理其实是建立在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和胆识对他们处境的一种狡黠估测之上的。他无须在哪个滩头登陆,更没有与那些挥舞着刺刀,身材矮粗的黄种人面对面遭遇的风险。他真正面对的是“凯恩号”遭到炮弹、鱼雷或水雷的轰击而不幸瘫痪的越来越大的可能性。有利于他在随后的24小时内幸存下来的几率已从正常情况下的差不多万分之一下降到虽小得多,但仍可无虞的程度,也许会下降到七、八十分之一吧。威利的神经细胞就是这么推理的,而这种推理又往他的大脑里输入了一些兴奋剂使这位少尉勇气大增。
  水兵们的计算之所以不这么乐观,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水兵们曾经见过战斗的种种不幸后果:一艘艘舰艇燃烧起红色和黄色的熊熊大火,一艘艘舰艇下沉,战士们在倾斜的泡在水中的舰体上乱滚乱爬,有的人浑身浸透了燃油,有的人被炸得血肉模糊,还有的人死了,尸体在水里漂着。他们的算计倾向于认为令人不快的可能性大于幸存的几率。
  “甲板值勤官!”这是从海图室的对讲管道里传出来的奎格的声音。威利吃了一惊,看了看微微发亮的夜光时钟。10点30分,是舰长回他的卧舱的时候了。他俯身到对讲管道那喇叭形的黄铜话筒上,喊道:“我是基思,喂,喂。”
  “威利,到我这儿来一下。”
  这位舰长全身披挂,还穿着救生夹克,已经爬上了挂在领航员桌子上方的帆布床。在威利关上海图室的门,自动打开了舱壁上那盏红色电灯将房间照亮的那一瞬间,他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图景。室内的空气被香烟的烟雾弄得污浊不堪。“情况有何进展,威利?”
  “一切正常,长官。”
  这位舰长翻过身来侧躺着,使劲地打量着少尉。他的面孔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得瘦长而且胡子拉碴的。“你看过我晚间的命令了吗?”
  “看过了,长官。”
  “若是有任何一点哪怕是最微小的异常情况,你就叫醒我,明白了吗?别怕打断了我的美人觉。叫醒我。”
  “是,好的,长官。”
  然而,这一班岗像往常一样在嗵嗵的响声、曲折前行、保持在队列中原定位置的常规操作中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在11点三刻,哈丁磕磕绊绊地到微风习习、光线朦胧的右舷上来找他。“到换你下岗的时候了。”他嘴里喷出一股淡淡的咖啡的香味,忧伤地说。
  “还有40英里就到了,却仍无任何动静。”
  威利在下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考虑是否在主甲板上的某个角落里凑合一觉。他从梯子上往下走时,看到有一半的水兵竟和他持有同样的想法。甲板上已没有一个空着的角落了,连走路的通道都不太宽裕了。这一景象使威利觉得不屑一顾,且胆壮起来。他走到下面,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虽然正是睡觉的时辰,他倒觉得这时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怪怪的,就好像他生病了,大白天地还在床上躺着似的。直到他酣然入睡前,他还在庆贺自己的老练坚强。
  当,当,当,当
  总警报器还未停止鸣响,他已身穿内衣内裤窜上了甲板,手里抓着鞋子、袜子、衬衫和裤子。他眼前的大海风平浪静,黑暗的天空繁星闪烁,众多舰船在散开的队形中穿梭般来来往往。水兵们奔跑的脚步声在昏暗的过道里嗵嗵、嗵嗵地一阵乱响,有的在往梯子上爬,有的在往梯子下奔。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因为他们没戴头盔,没穿救生衣而惩罚他们了!威利刚提上裤子,通往军官起居舱的舱口便在他身后哐啷一声关上了,舰艏修理队的水兵们又立即将它牢牢扣死。这位少尉没穿袜子就穿上鞋,匆忙爬上登舰桥的梯子。这时,驾驶室里的时钟正指着3∶30。窄小的驾驶室里影影绰绰地挤满了人。威利能听见钢球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吱声。他从一个挂钩上取下他的救生衣和头盔,走到那垂着肩膀的哈丁身边。“你可以交班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们到地方了。”哈丁指着左前方说,同时把望远镜递给威利。威利在天际,在海天相接的那条线上,看见一个细小模糊的、不规则的、大约有指甲盖那么大的黑点。“罗伊-纳穆尔。”哈丁说。
  那小黑点边沿出现了微小的黄色闪光。威利问道:“那是什么?”
  “战列舰提前两个多小时就离开舰队到那里去了。我猜那就是那些战列舰。不然就可能是飞机。有人正在把那个海滩变成地狱。”
  “啊,这场强攻开始了,”威利说,对自己怦怦的心跳有点生气。“若无变动,我就接替你了。”
  “没有变动。”
  哈丁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舰桥。此时,轰击海岸的爆炸声越过汹涌的海涛传到了威利的耳朵里,不过在那么远的距离听到的只是微弱的砰砰声,就像是水兵们在舰艏楼上拍打床垫似的。威利心说,这些隐约的声音与彩色闪光代表着暴雨般落到日本人头上的毁灭性轰击,于是他在顷刻间想像自己是一个在熊熊燃烧着的丛林中歪斜着眼睛趴伏着、颤栗着的士兵。然而这一画面就像杂志里描写战争的故事那样有一种不能令人感到满足的虚假效果。事实上,威利初次见到的这个战斗场面使他感到失望。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小规模的无足轻重的夜间炮术演练。
  夜色渐退,天色由苍白转成蓝灰,星星已隐没,当舰队在离海岸三英里处停止前进时,海面上已是天光大亮。一艘艘登陆艇从运输舰的起降架上下到了海里,像成群的甲壳虫一样,成串成片地漂浮在水面上。
  威利基思现在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中了。因为海滩上还没有还击的炮火,此刻的战争还只是单方面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冒险。由白色沙滩环绕着的一个个翠绿的小岛上已经有许多地方在燃烧,冒烟。那些大铁桶似的旧战舰在和平时期向来是众多新闻记者讥讽的对象,现在正每隔几分钟便将成吨的炮弹射进那灌木丛生的小岛,隆隆的巨响犹如雷鸣。它们在证明过去30年中花在它们身上的高昂费用没有白费。分列在它们旁边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也在向环礁倾泻着雨点般的炮弹。海军的炮火时而稍事停顿,这时,一队队战机便鱼贯飞到那些小岛的上空,一个接一个地进行轮番轰炸,直炸得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有时,炸中了某个油库或弹药堆,腾起的蘑菇状黑烟会高高升起直上云霄。爆炸的威力把“凯恩号”军舰的甲板都震得直颤悠。在这整个期间,运输舰一直在不停地倾吐着登陆艇,而这些登陆艇随即便在汹涌的灰色海面上组成严整的扇形队列向前推进。太阳出来了,透过蒙蒙的水汽显得惨白刺眼。
  环礁的外貌尚未因所遭受的袭击而被毁坏。这里、那里升起的许多橘红色火焰以及新冒起的黑色和白色烟团,在这些青翠悦目的小岛上倒成了装饰性的点缀。空气中洋溢着火药味,使威利觉得,节日般的热闹气氛和欢乐的效果在这天早晨可算全都齐全了。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实际上,这是因为那种弥漫着的气味和不断的轰隆声使他想起了7月4日国庆节放焰火的情景。
  基弗和他在左舷边上待了一会儿。几绺黑发从这位小说家头盔的灰色圆顶下垂了下来。他的两只眼睛在深陷的、暗影中的眼窝里灼灼发亮,露出了全部眼白。“喜欢这表演吗,威利?似乎完全是我们这一方在演出。”
  威利举臂遥指着正向那在丽日下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环礁岛屿围拢的一群群舰艇,说:“真够多的,真够多的。你此刻对海军作何感想,汤姆?”
  基弗嘴角一歪,显出满脸笑容。“说实在的,”他说“纳税人也该为他们付出的上千亿美元得到点什么了。”他说完便快速登上梯子爬到舰桥上去了。
  奎格出现了,腰弯得快要伏到地上了,脑袋在他那木棉救生夹克的大领子外不住地转来转去。他的一双眼睛眯得都快完全闭上了,样子像是在开心地微笑。“好啊,值日官先生。我们登上海滩应该乘的那批坦克登陆艇在哪里啊?”
  “哦,我猜想就是apa17所运载的那一批,长官。”威利指着左前方大约4000码处的一艘巨型灰色运输舰说。
  “apa17,噢?你确定它们就在那艘运输舰上吗?”
  “命令是这么说的,长官。apa17上的第四雅各布小队。”
  “好。那咱们这就到apa17那边去。标准航速。你继续指挥吧。”
  这位舰长转到驾驶室后面就不见了。威利大踏步走进舵手室,自命不凡地开始大声发布命令。“凯恩号”退出屏蔽队列向那些运输舰驶去。战列舰炮火齐鸣的隆隆爆炸声随着“凯恩号”每向前靠近100码就愈加震耳一些。这位少尉觉得有点晕眩,同时又轻飘飘地得意洋洋,就好像他一口喝下了一大杯掺了姜汁的威士忌似的。他在舰艏的两翼之间来来回回,测量着那艘apa17的方位,呼叫雷达室向他报告距离,以控制不住的兴奋和信心大声指挥着舵手变换航向。
  聚集在那艘apa17运输舰周围的舰群中,有一长列坦克登陆艇朝这艘陈旧的扫雷舰驶来。威利去找舰长,发现他在一只旗袋上歇着,既看不见那些运输舰也看不见海滩,正抽着香烟,漫不经心地同恩格斯特兰德闲聊天。“长官,第四雅各布小队好像是朝我们这边开过来了。”
  “好啊。”奎格模模糊糊地朝海上望了一眼,便又抽起烟来。
  威利问道:“我该做什么呢,舰长?”
  “随你的便。”这位舰长哧哧地笑着说。
  少尉瞪眼瞧着舰长。奎格又接着跟那个信号兵讲起了攻击阿图岛的趣事。恩格斯特兰德转过眼去看了看那位在甲板上值日的军官,并无奈地朝他耸了耸肩膀。
  威利回到驾驶室。那些坦克登陆艇正冲起阵阵浪花朝“凯恩号”驶来。威利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能够看见为首那艘坦克登陆艇的艇艉上站着一位军官,腋下夹着一个绿色的大扩音喇叭。浪花溅满了他的救生衣和咔叽布制服,也打湿了那些蹲在他前面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们的脊背。那艘坦克登陆艇及乘员在望远镜里只是些模糊的七彩人影。威利可以看见那些水兵在互相叫喊,但听不见喊些什么,就仿佛是在看一个陈旧的无声电影的镜头。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认为“凯恩号”应该停止前进,但又不敢擅自做这种只有指挥官才能做的决定。
  马里克进了驾驶室。“哎,舰长在哪儿?我们要撞上那些小家伙了!”
  这位少尉用拇指向左舷门外指了指。马里克大步走了过去,并回头看了看那个旗袋。“喂,”他马上下令说“所有发动机停车。”他从左舷窗下面的一个架子上取下一个破旧的红色硬纸板做成的话筒,走到外面的左舷。“凯恩号”减慢了速度,开始摇晃起来。“喂——登陆艇——”马里克大声喊道。
  坦克登陆艇上那个军官回应的喊声从水面上隐隐传了过来,显得年轻而吃力,显然是南方口音“第四雅各布小队准备开往登陆地点。”
  奎格从驾驶室门外伸进头来,生气地喊道:“这里在干什么呢?谁说过要停航了?是谁在向谁大喊大叫呢?”
  副舰长从另一翼大声对舰长说:“对不起,舰长,我们看来要超过这些小家伙了,所以我下令停止前进了。那是第四雅各布小队。他们已准备好前去登陆了。”
  “哦,那好吧,”舰长喊道“那么,这事就不谈了。到登陆点的航向和距离是多少?”
  “航向175,距离4000,舰长。”
  “好的,史蒂夫。就由你指挥开到那儿去吧。”奎格说完就不见了。马里克又转回身子对登陆艇喊话,登陆艇上那位军官把话筒搁在耳朵上以便听清马里克说什么。“我们——也要——前往,”这位副舰长声音洪亮地喊道。“跟着——我们。祝——好运。”
  登陆艇上那军官挥动了一下话筒就蹲下身去,接着那登陆艇便又启动马达向前驶去。现在他那小小的登陆艇已与“凯恩号”并肩前进,与“凯恩号”之间的距离只有50码。那是一艘坦克登陆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研制出来的众多水陆两用舰艇之一,是一种装有看起来与其并不相称的履带的钢铁怪物。它能够在陆地蹒跚地行驶,也可以在浅海中作短距离涉渡,而单独来看,这两种性能都不强。它之所以还能存在,是因为它同时具有两种功能。威利对那些像玩具一样在大海上颠簸摇晃着前进的小艇上浑身湿透的水兵们深感同情。
  马里克驾驶着“凯恩号”向环礁驶去。在“凯恩号”与日本人的安奴宾岛(海军戏称之为“雅各布”雅各布罗格温(jacobroggeveen,1659-1729),荷兰海军上将,他的舰队1722年复活节星期日那天在南太平洋发现了一个神秘小岛,后该小岛被命名为复活节岛(easterisland)。——译者注)之间,除了白浪滔滔的数千码水面之外空无一物。威利现在可以看见海滩上的细节了:一间小屋,一只被遗弃的划艇,一些油桶和众多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棕榈树。他觉得他还从未见过一种绿色像“雅各布”岛这样浓郁富丽,也没见过像这个小岛的那么白的沙滩。树丛顶上有两处冒着美丽的橘红色火焰,但任何地方都没有有生命的东西在活动。他回头看了看后面那一串坦克登陆艇,注意到最前头那只登陆艇上有个水兵在拼命地打着旗语信号。威利用手臂打信号告诉他“请讲。”那边立刻打出旗语“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减速。”有好几次,在坦克登陆艇扎进浪花飞溅的波谷时,那水兵也从他打信号的立脚处沉了下去。每隔几秒钟,小小的登陆艇就被一道溅起的水帘打个透湿。
  奎格从驾驶室后面急匆匆地走到威利跟前“喂,喂,这是怎么回事?”他急急地问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又问道“喂,你看得懂,还是看不懂啊?”
  “他们要我们放慢速度,舰长。”
  “那可就他妈的太糟糕了。我们应该在h钟点抵达登陆出发线的位置的。他们如果跟不上我们,我们将在抵达预定地点时抛下一道海水染色标记,那样也就可以了。”奎格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个小岛,然后就跑进了驾驶室。“老天爷呀,史蒂夫,你是想冲上海滩去吗?”
  “不会的,先生。离登陆出发线还有大约1500码呢。”
  “1500?你简直是疯了!离海滩已经不到1500码了——”
  “舰长,对罗伊岛最贴近的正切距离是045。现在的正切距离是065。”
  在左炮门照准仪旁的信号兵额尔班喊道:“对罗伊岛的左正切距离是064。”
  这位舰长飞步跑到左舷,把瘦小的信号兵推到一边。“你一定是眼瞎了。”他把眼睛凑到照准仪上。“果然如我所料!是054,这就使沿方位线停泊与游走毫无余地了。我们现在是在登陆出发线以内了。右满舵!右满舵!”他大声命令着。“全体发动机全速前进!抛出海水染色标记!”
  烟囱里喷着大股的滚滚黑烟。“凯恩号”急剧地向右后方猛转,在它快速向相反航向急驶时在海面上划出了一个狭窄的白色半圆。不到一分钟,坦克登陆艇的第四雅各布小队便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成了一串起伏不定的小黑点。在靠近他们的前方海面上是一片明亮的黄色斑点。
  在这天后来的时间里,不管怎么样“凯恩号”与成百艘攻击舰队的其他舰船一起英勇地穿过了“雅各布”岛与伊万岛之间的海峡。两个岛上都飘扬着美国国旗。“凯恩号”在环礁湖里抛锚泊定。奎格下令在该舰四周武装警卫的士兵击毙任何落水的日本散兵,并命令水兵们退出了各自的战斗岗位。其他便无事可干了。被紧紧围在运兵舰、运货舰和驱逐舰中间的“凯恩号”即使有命令叫它向海滩上开火,它也办不到了。那些心怀感激的水兵离开了他们的炮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立刻便到下面睡觉去了,他们都已在各自的岗位上连续颠簸了14个小时。他们就像敏感的猫儿能嗅出可能到来的危险似的,知道在夸贾林环礁再也没有任何威胁了。威利也困得眼睛都疼了,但他没有去睡,反而到舰桥上去观看这场演出。
  夺取夸贾林的战役,作为一个年轻人步入战争的开始,显得有点古怪。它很可能是人类打过的最古怪的一场仗。它是在数千里之外,在数月之前,一枪未发就已经打赢了的一仗。舰队司令们早已正确地猜测到了,日本天皇的这些“不沉的航空母舰”缺少了一种重要的商品:飞机。太多的日本战机在守卫所罗门群岛的空战中已被击落。至于他们的战舰,剩下的那些由于已成了日本帝国的宝贝,而受到小心保护的武器根本算不上武器。仅是大批美国军舰及士兵的到来,就已经从理论上宣告了战斗的结束。守卫夸贾林环礁的寥寥几千日本人马却要面对从海上冒出来的庞大舰队,只经过短短几小时雪崩般的狂轰猛炸就使他们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按照全部的战争逻辑,各个小岛本该在日出时分都已挂起了表示投降的白旗的。因为日本人显然不愿意按照战争逻辑自愿投降,海军的飞机、大炮才怀着异样高兴和恶作剧似的心情动手以猛烈的火力全歼了他们。
  威利兴高采烈地为这一景象鼓掌称快,全然没有想到它所造成的生命灾难。轰炸与炮击在无比绚丽的粉红与浅蓝相间的夕照中烘托出忏悔火曜日忏悔火曜日(mardigras,俗称狂欢节,也称食肉火曜日),四旬斋前的狂欢节的最后一日。——译者注似的节日气氛。现在这些翠绿的小岛上燃烧着大片大片的红色火焰。点点深红色的曳光弹划出的一道道美丽线条装饰着紫红色的波涛,大炮炮口喷出的一团团火焰在暮色中显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黄,爆炸的震波撼动着周围的空气,到处弥漫着的火药味在阵阵清风中与被炸倒并燃烧着的热带植被的芳香奇妙地混杂在一起。威利俯身在舰桥的舷墙上,救生夹克堆在脚下,头盔也从被汗湿的前额掀到了脑后。他抽着香烟,用口哨吹着科尔波特的小调,还时不时地打个哈欠,俨然是一位疲倦而又过足了娱乐之瘾的看客。
  这种完全配得上作一名成吉思汗的骑士的冷酷,出现在一个像基思少尉这样性格愉快的小家伙身上是很奇怪的。从军事角度看,这当然是笔无价的财富。就像大多数对夸贾林环礁执行死刑的海军刽子手一样,他好像也把敌人看成是一个有害的动物物种。从那些日本人咬紧牙关,至死都不吭一声的惨烈状况来看,他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似乎也相信他们是在同一些入侵的巨大的武装蚂蚁在战斗。这种双方都不把自己的对手当作人的麻木心态,也许就是太平洋战争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大屠杀的关键。攻占夸贾林环礁是这种大屠杀的第一例,也是海战的一个经典性的辉煌战例,可供以后几代人借鉴。还从来没有过筹划得这么精明,像完成外科手术似的得以完成的一场战役。但是,作为一个年轻人对战争的初次体味,它却是太丰富,太容易,太异乎寻常,太完美了。
  惠特克从梯子顶上探头到舰桥上,说:“开饭了,基思先生。”这时,星星已在天上闪烁。威利走到下面与其他军官一起吃了一顿味道极佳的牛排。餐桌被收拾干净后,威利、基弗、马里克和哈丁仍围坐在那铺着绿呢子台布的长桌边一起喝咖啡。
  “哎,”基弗点了一支香烟,对马里克说“你对‘老耶洛斯坦’今天的表现有何想法?”
  “别再说这事了,汤姆。”
  “咱们还没抵达登陆出发线就掉转了尾巴,把坦克登陆艇上那些可怜的傻小子们扔下不管,让他们自己给自己导航。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呀,难道不是吗?”
  “汤姆,你那时又没在驾驶台上,”副舰长不客气地驳斥道“别胡说八道。”
  “我那时正好在驾驶台上,没一件事情逃得过我的眼睛和耳朵,史蒂夫,我的老伙计。”
  “我们留下了海水染色标记。他们知道他们的方位——”
  “我们是在登陆起始位置差不多20度之外时留下标记的——”
  “是10度。舰长读出的数字是54,不是64——”
  “哼,你相信那个?”
  “我们在掉头时往前又走了六七百码。黄色标记的位置可能正好。”
  基弗突然转脸问威利:“你说呢?我们像一只吓破了胆的兔子逃跑了,难道不是吗?”
  威利犹豫了片刻“哦,我当时没看照准仪。额尔班是很容易把方位数字读错的。”
  “威利,你整天都在甲板上值班。你看见过奎格舰长在舰桥朝着海滩的那一侧露过面吗?”
  这问题可把威利吓了一跳。猛然一想,他还真没看见过。白天舰长穿梭似地来回奔跑以及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使他极度困惑,尤其是在那以前的机动过程中,他总是钉在驾驶室里以便他监视舵手和倾听舰与舰之间的交谈。不过,这位小说家的暗示也太离奇可怕了。威利瞪眼瞧着基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你怎么了,威利?你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马里克生气地说:“汤姆,那可是我听到过的最该死的话啊。”
  “你让威利说么,史蒂夫。”
  “汤姆,我当时正忙着整理我自己的思想,没有去操心舰长的事。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而你却像个懂事的普林斯顿乖孩子似的在撒谎,”小说家说道。“好啊。那我就向你这位尽心尽力保护‘凯恩号’及美国海军荣誉的乖孩子鞠躬致敬了。”他站起来,拿着他的杯子和碟子向西利克斯牌咖啡壶走去。“你那么做当然很好,但我们要为这艘军舰的安全负责,更不用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颈上人头了,而不正视现实绝不是什么明智的态度。”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新鲜的浅棕色热咖啡。“我们大家现在都得面对一个新的事实,孩子们,那就是我们的舰长奎格是个胆小鬼。”
  门开了,奎格进来了。他刚刮过脸,还戴着头盔,腋窝里夹着救生衣“汤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给我也倒一杯和你一样的咖啡好吗?”
  “没问题,舰长。”
  奎格在桌子顶端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救生衣扔到甲板上,同时开始转动他左手里的钢球。他翘起二郎腿,上面那条腿不住地晃动着,致使他那整个瘫软的身躯也跟着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颤悠着。他瞪着两眼直视着前面,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两眼下面有两道深深的青色阴影,嘴边上有一圈深深的皱纹。基弗往一杯咖啡里放了三茶匙糖,并把那杯子放在舰长面前。
  “嗯,谢谢,好清香,头一回。”这是他来到军官起居舱后十分钟时间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奎格时不时地看一眼那些军官,马上又把目光回到他的咖啡杯子上。终于,他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喂,威利,现在你好像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那就让我在这里看一些你译好的电文,如何?我还有27份电文等着看呢。”
  “我这就译,舰长。”少尉打开保险柜,慢吞吞地拿出那些译电码器具。
  “汤姆,”舰长眼睛看着他的空杯子说“我的记录显示杜斯利的第十二份军官资格课的作业今天就该交了。它在哪儿呢?”
  “长官,从今天早晨3点钟起我们一直处在战斗岗位——”
  “我们现在可不在战备状态,而且已有两个小时了。”
  “杜斯利有权吃饭,洗澡,并休息一下的,舰长——”
  “休息是在完成了任务之后做的事情。我要求杜斯利在今晚睡觉之前把那份作业交到我办公桌上,而你在从他手里收到并改完那份作业之前也不能去睡觉。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基弗先生,注意点你那自作聪明的说话腔调,”这位舰长眼睛看着墙,站起来说“工作考核报告里还包括诸如献身精神和服从上级这类内容。”此时,他已从军官起居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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